(一)
“洪水,对,是洪水”
我捂着肚子,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这里是方圆一里地,唯一能找到的一家典当行,要不然,此时此刻我是绝对不会想和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北方男人解释什么。
“相比之下,格瓦的情况要好很多”
眼前人似乎还要和我继续聊下去。
“是的”我重重地点头,表示他说的都对。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的。我醒来是在一片砖瓦废墟堆砌而成的高地,脑子进了水,很痛,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浑浊泥浆。暴雨虽然停了,天色依然是脏兮兮的灰浊,我平躺着,不敢动,怕身子下压着的砖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碎裂。
躺尸,而这样平整又带着压抑色调的天空盯久了总是让人目眩。救援船来的时候,我已经又晕过去了,再醒来就是在刚刚的街道边的长椅上。
我偷听了路人的交谈,知道了这里是格瓦市。
格瓦,呵,一个听着耳熟,细想却让我着实没什么印象的城市。
胃在抽搐,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
眼前的矮桌上,摆着一颗珍珠,一块汪着水但是还顽强走字的劳力士,一枚成色不明的戒指,都是捡的,但是已是我如今的全部家当。现在只要眼前人肯出20块,够我在找到一份临时工前的几天能填饱肚子,这些就统统拿走。
然而,当铺老板的心思终究还是不是我们这些没做过买卖的小人物能揣摩的。
他嫌弃的瞥了一眼那三大件,然后开始上下打量着我,隔了半晌,最终目光落到了脖子上
“那个项坠不错,我看”
我惊讶了一下,低下头,那其实并不是什么项坠,不过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元漂流瓶,配上一根线绳罢了。
当铺老板接过小玻璃瓶,看了看,似乎很满意“这里面许了什么愿?”
“国泰民安,富强兴邦,两岸统一吧”
我不耐烦的随口说道。
想想挺久远了,谁还记得什么愿望,况且现在一只手已经快按不住肚子饥饿的嚎叫了,作为一名难民,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填饱肚子。
那个北方汉子笑了下,顺手从身后的暗格里掏出一叠红票票。
“就这个吧,500块”
500块?
呵!我几乎是把钱抓起来转身就跑。
没签合同,无所谓,反正也没打算赎回来。
(二)
格瓦是一座安静的城市,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每一座瓦屋深院,每一条街巷都小巧到了极致,似乎在这广袤的的土地都占不到什么份量,显得街道无比空旷。
凭借着“难民”的直觉,硕大的便利店招牌简直比街头的任何景物都能入得了眼。
我进去买了个又大又沉的面包,边吃边走,走在路上,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北纬41.3°虽然没有顶着脑壳直晒的大太阳,但隐隐也能感觉到些温暖,就像是抚摸在奶猫肚皮上那种绒绒的暖意,三三两两的,有人家铺出些从洪水里抢出来的衣料被褥,在路边随意晾晒,石阶栅栏砖瓦堆布满了杂七杂八的色彩。
偶有人行色匆匆的走过或仰着头,或三言两语平静的的说着小话。马路上私家车很少,偶尔驶过几辆围着军绿色粗布的大卡车,已经是这里最热闹的风景。
安静,温馨。
这让我想起自己来时的那个地方,天塌地陷,碎裂成泥的巨型建筑,浊浪砸过人潮,警报声在城市上空盘旋,老人在呻吟,妇女和孩童在尖叫,昏黄的泥浆细嗅起来依然混合着高级古龙水的香气,高档车的残骸漂在水面上,车门上挂着道道骇人的抓痕……
这里的情况果然是好的多了。
一瞬间,我竟然再看不见眼前的衣衫破败,断壁残垣,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普通的雨后,自己正悠闲地咬着精致的煎饼小点,坐在树荫下石板上。
天朗气清,耳边响着鸟雀不知好歹的吵叫,蚂蚁顺着手指缝爬过,酥酥痒痒,树影配合着冷丝丝的阳光,轻轻地打着寒颤……
远远的,似乎是阿婆在喊。
“达庄,上学去!”
“今天学里放假!”树荫下享福的小人儿扯脖子喊回去,头顶的鸟雀都惊到飞起叽叽喳喳的重复“不上学,不上学”。
“不上学,不上学”远远的,阿婆用木杖敲敲地面,笑了。
小人儿从树荫下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将至。
夜晚,我睡在一处简易避难帐篷,头稍稍偏些,目光便可越过门帘,看到外面黑压压的夜色。
连着三个晚上,我做了三个梦。在梦里,年复一年,有一颗星挣扎着想要挣脱引力的束缚,冲出穹庐。他你懂诉斥天上的其他星,亘古闪烁却自甘凡庸,诉斥他们万万载里都和父辈毕生居住的这座小城一样不耀眼夺目,只会默默地在这世间刷着寡淡的存在感。
直到最后,那颗星星成功了,成为了一颗流星,坠落。
(三)
时空轮转,不知年月,不知朝夕。
三岁看老,达庄是个有野心的孩子。
亲朋邻里都这样讲,我琢磨着,或许是好话。
母亲却每每听了,神色中都透出数不尽的担忧。毕竟在她的眼里成绩一般,运动一般,思维太活泛,行动力辣鸡的我完全配不上“野心”二字。
野心只能带来“灾难”,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探索,了解周围能够被感知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为了证明强大的热力是迈向宇宙的第一步,放火烧掉了城南深郊半个村子的干草垛。
生来便带着不安分,使得我和这个静谧,慢调调的小城格格不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无比的向往书本里的皓光闪耀的万家灯火,霓虹刺眼,肆意放纵的男男女女,林立的高楼大厦,喧闹的疯狂的超级都市生活。
一次全家人都在的晚饭时间。
我正式提出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或许是旅游,或许是定居,再或许还能移个民什么的,我侃侃而谈自己的设想和未来。
那是个架构很大的探索者的故事。
母亲听了掩面而泣,三秒后父亲的拖鞋摔在了我的脸上。
终于第一次离开这座城的计划夭折在了十岁的夏季。
或许是赌气,或许是认真的,我开始憎恶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四)
“达庄,你太过分了!”
母亲每日的尖叫和哭喊,成了整条街道365天挥之不去的旋律。
打架逃学,顶撞师长,在上学的路上踹翻视线里所有的垃圾桶,我的叛逆几乎成了周围所有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孟卡是我的发小,也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他是学校里数学最差劲的那个,但是依然愿意花上几节课的时间,帮我算离开这里独自生活所需要的费用,甚至还仿照着地理课本的插画,画出了父母报警后,我躲避警察时的路线图。
他的眉眼是我见过的所有灵长类生物里最好看的,尽管皮肤算不上白皙,身材没有修长,举止没有像电视里的主持人一样端庄,但每每他勾住我的肩膀,低声私语时,呼吸轻轻在我的脖颈挠动一刻,我总是心中泛起酸痒,不知不觉红透了耳根。
和我的“野心”不同,他遇事擅长从各种角度去分析事态发展过程,和最终结果。在他看来我用制造混乱,来为自己争取自由,发泄不满的做法并不高明,但却依然津津乐道的陪着我胡闹。
我们曾经一起去市中心最大的商场里,用装着死蟑螂的信封搭讪美女;疯狂的按邻居家的门铃,然后逃跑;在炎炎夏日里追赶洒水车;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周末跑遍所有的书店,去找寻电视里偶然提到的某个城市的印记。
高考前,每个大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我们拼桌吃着家里带来的饭菜,然后一同去操场上散步。有时候我们会装模作样的聊一会儿模考的数理化,但大多数时间聊的依然是野心和未来。
“趁着年轻,出去闯闯是好事,但若是赌气,另当别论,仔细想想,你真的这么讨厌这里?”
“是!”
我回答的干脆利落,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些画面,终究没敢抬眼去看他的脸。
(五)
终于到了等待许久的一刻。
命运交到了我自己手里。
我身无分文,但仍然决定孤身出发,去一座很远的城市,那是我梦想中的都市。这一切看起来荒唐而又莽撞,已经年迈的父母深感担忧,但却无力阻止。
在离开之前,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孟卡,我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那个新的城市会有我想要的一切,最后感谢他曾是我漫长青春期里唯一的慰藉。
他只回了些简单的句子。
“格瓦太小,无法承载野心却也担得起梦想”云云
矫情的犹如他一贯的风格,而对于其他,只字不提。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漂流瓶,那是当时很流行的小玩意,我们上学的时候曾经买过很多,装满了写着梦想和野心的小纸条,但都渐渐遗弃了,这竟成了我留下的唯一一个。
大洪水的前一天,惊慌失措的我在刺耳的警报声中,慌乱的收拾行李,在小角落里发现了那个早就被遗忘的玻璃瓶……
我颤抖着手,倒出里面的字条,轻轻展开。
(六)
剧烈的痛感从心口直冲顶额,我猛然惊醒,避难帐篷的门口站着几个身形消瘦的年轻人,看到我惊慌失措探头,笑笑摆了摆手。
清晨,天还未亮。
典当行的门口已经围起来一圈人。
“对不起,让一让”我一边道歉,一边向前挤。
似乎是刚刚开张,铺子里那个话多的老板正在埋头整理什么,他身后最显眼的小格子里挂着一个简陋的漂流瓶。
“对不起!能不能…”
我大喊。
老板似乎被吓了一条,抬起头,四目相对。
他转头瞄了一眼身后的漂流瓶,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忽然就笑了。
“欢迎回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