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那年的生日,Paula Modersohn-Becker 对着镜子画了一幅自画像。
画中的她半裸着身子,私处像断臂的维纳斯般系一块白布。长长的琥珀项链在乳房间蜿蜒,金色的背景里散落着碎叶子,衬托隆起的小腹,让人想到自然界里成熟的果实。
自画像,1906那子宫中的小生命,大概,四个月了?画中的Paula面庞红润,自信地与观众对视,就好像她清楚知道,我们会猜测她怀孕的时间。
然而现实中30岁时的Paula并没有怀上孩子。与此相反,那年她离开丈夫,只身一人到巴黎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
在Paula生活的那个年代(20世纪初),妇女30岁就被划入高危妊娠的范畴,而30岁正是Paula创造力最丰沛的时候,她不愿放下画笔。作为对妇女生育任务的一种回应,她干脆让自己在画中受孕了——挺着四个月的肚子,画中的Paula愉快,美丽,不失顽皮。
她是艺术史上第一位画自己怀孕裸体的画家。
举着黄花玻璃杯的女孩,1902出身于德国中产家庭的Paula,16岁才开始系统地学习绘画。1895年,她在父母的支持下到德国不莱梅北部的小村庄Worpswede学习。置身于优美的乡村风景中,Paula开始用质朴的色彩和笔触去捕捉自然的诗意。
19世纪末的Worpswed村庄只有大约700个原住民,独特的沼泽地风光吸引了一批逃离工业化城市、向往田园生活的德国艺术家来此定居,逐渐形成了“艺术家村庄”。在恬淡的乡村生活里,Paula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关注点:自然中的女人。在一幅版画中,她描绘了一个在树林中行走的盲人妇女。后者弯腰驼背,表情平静而茫然,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一双干瘪的手像鸟爪,悬在半空。
也就是在艺术家村庄里,她遇到了诗人里尔克,两人结下了深刻的友谊。里尔克曾在一封信中形容Paula带给他的震撼:“那些最具Worpswed特色的景物,从未有人如此观察过、如此画过。”
里尔克肖像,1906 Paula为里尔克画了一双漆黑的、超自然的眼眸他是最早肯定Paula的才华并始终支持她的朋友Paula还画了许多孩子们的画像。不同于当时巴黎流行的印象派画作里那些甜美的儿童形象,她画的孩子没有明亮的笑容,并且不知何故地陷入了忧郁之中。
她也热衷于创作母与子的题材,然而画面中的母子关系却总是令人费解。母亲们身体健壮,表情平静疏离,黑暗的、碟状的眼睛就像一面面盾牌,封闭了她们的内心。
在艺术家村庄长居的日子里,Paula曾四次前往巴黎研习法国先锋派画家的创作。塞尚、高更和梵高的明亮色调和富有表现力的笔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开始在绘画中融入更多的色彩,成为第一批以表现主义风格创作的德国艺术家之一。
她笔下的女性,特别之处是抛开了任何理想化的暗示。比起呈现美,Paula更注重真实的情感表达,她毫无顾忌地让观众感知女性的年龄、失落感甚至是疾病的气味,这种对所画对象的坦然,存在在她的所有作品中。
法国作家Marie Darrieussecq认为Paula笔下的女人,是名副其实的女人:“我想说的是终于赤裸的女人:挣脱男性目光的女人。不为男人充当模特的女人,不受男性肉欲、侵略性、占有欲、支配欲和自相矛盾的目光审视的女人。”
描绘女性是Paula一生的主题,画中女性的周围往往有许多植物,它们绚烂的生命力与女性的柔软坚韧形成呼应。很早,Paula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认为自己的生命将会短暂。1900年,24岁的她在日记里写下一段话:
自画像,1906 在Paula的自画像里,她总是戴一串琥珀项链今天画画的时候,我有了一些想法,我想为我爱的人写下来。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很悲伤?庆祝会因为持续时间长而更美吗?我的生活就是一场庆典,短暂而热烈的庆典。
巴黎之行不仅让Paula在创作上有所成长,期间她还与年长她11岁的的德国风景画家Otto Modersohn确立了恋爱关系,后者常在绘画创作上提点她。Otto Modersohn同时也是Worpswede艺术家村庄最早的创建人之一,1901年,两人结婚了。
起初Modersohn支持妻子的雄心壮志,称她“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女画家”。但很快,他就在日记里抱怨她的家务和工作,抱怨她的画是如何“陷入一种错误的境地,喜欢把一切都弄得棱角分明、丑陋、怪异、木讷……”
举着杯碟的左半身的自画像,1905结婚一年后的复活节星期天,Paula在做烤肉的时候忽然停下来,在她的家政书上写下了一句心里话:“婚姻不会让人更幸福。”
她和丈夫之间当然有过快乐的时光,只是婚姻渐渐缚住了她。越往后,Paula越频繁地从德国的家逃到巴黎。因为只有在巴黎,她才能恢复作为艺术家的活力。
自画像,1907在租来的房间里,她吃热巧克力,参观卢浮宫,买紫罗兰,吃煎蛋。丈夫不在的时候她过得很开心,她靠梨子和米饭布丁生活,不必摆桌子,可以边吃边看书。在那些轻松的日子里,她画了许多水果,包括橘子、苹果、樱桃和柠檬等。
里尔克后来在他的诗歌《祭一位女友的安魂曲》中描述了Paula画的这些成熟的水果:
你将这些果实放在面前的碟子里,
你用颜色称量它们的重。
你像看果实一样看女人,
看孩子,看他们从内部
被驱入他们存在的模式。
30岁那年,Paula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丈夫,在此之前他们为了生育孩子的事争吵过。来到巴黎后,卖不出画作的她在经济上仍然依赖丈夫,给他寄去的信里满是房租和模特费的催款。
母与子,1906而她写给好友里尔克的信则是另一番肺腑之言。在一封信的结尾,她袒露自己正试图寻找传统女性角色之外的身份:
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署名。我不是Modersohn,但我也不再是Paula Becker了。我就是我,我越来越希望成为我自己。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文章开头她30岁生日时的那幅自画像,画中的她不是谁的女儿、妻子、母亲,她只是她自己。
可是到了九月,Paula改变了主意——她与丈夫重逢并怀孕了。从巴黎回到德国的家中,她在孕期里也没有停止创作,在那些色调、笔触大胆而恣意的绘画里,还能看到她对艺术充满热情的探索。
在《左手举起两朵花的自画像》(1907年)中,Paula用一种稳定、平静的目光看着观众,一只手保护性地放在腹部,另一只手拿着两朵花,子宫和花朵象征生生不息。上衣的蓝色,脸和脖子上的粉色和绿色,是她新的色彩实验,如此优雅、明亮,但又不失生命原始的质朴感。
这是她生命中画下的最后一幅画。
1907年的冬天,在经历了两天痛苦的分娩后,Paula生下了一个女儿。
在接下来的18天里,她被医生要求卧床休息。终于得到起床的允许后,她计划举办一个小型聚会,并把头发精心地编成辫子,把一朵玫瑰花别在头发上——就像她以前常在孩子或年轻妇女的头发上画花朵那样。
她是从床上下来后,倒地而死的,死前只说了一句话:“Wie schade(真遗憾)。”
Paula的死因是产后长时间卧床导致的栓塞,31岁的生命就此画上句号。在15年的创作生涯里,Paula完成了大约700幅绘画及1000幅素描和版画,但真正卖出去的只有3幅。她得到的赞美和嘲笑几乎一样多,但她不言放弃,最终以天赋和不同寻常的冒险精神脱颖而出。
她独特的风格是一个前兆,在她之后,以马蒂斯和毕加索为首的现代主义绘画掀起了轰轰烈烈的艺术浪潮。
Paula去世后,里尔克为她写下了深情的长诗《祭一位女友的安魂曲》。Paula生前曾说自己的生活“是一场短暂而热烈的庆典”,作为回应,里尔克形容她的离去,就是庆典结束后降下旗帜:
你远在所有的声誉之上,几乎无形;
收回你的美丽,轻柔地,
像一个人在假日后灰色的早晨,
降下一面色彩鲜艳的旗帜。
没人能逃离死亡的命运,Paula似乎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一百多年过去了,她的自画像看起来仍然充满生命力,仿佛一句骄傲的宣言:她曾那么热烈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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