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模糊遗失,但文字不会。余华用他的文字,给我们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历史,再现一个时代的记忆。
《现实一种》是余华一九八七年写的一篇小说,用美丽的文字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时代的暴力与血腥。
《现实一种》讲述的是一个社会记忆的片段。
一个胡同里住着一家人。老太太只关心自己骨头发霉、肠胃长出青苔,山岗和山峰这对兄弟就像陌生人,他们的妻子每天早晨起床给他们做早饭。山岗有个四岁的儿子皮皮,山峰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
悲剧发生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早晨。四个大人都去上班了,皮皮无意间摔死了襁褓中的孩子,山峰回家踢死了皮皮,山岗设计杀死山峰,山岗被捕被枪毙,山峰的妻子冒充山岗的妻子捐献山岗的器官,最后山岗的遗体被一群医生瓜分。大部分器官最后都移植失败了,生殖器却移植成功。
余华的小说十分严肃,《现实一种》就像无数只由鲜血化成的蚂蚁刻在人心口上的文字,让人沉入混浊的水底,不得不一口气将它读完。
01封闭的世界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没有人能走进另一个人的心中。
开篇,是连绵了一个多星期的小雨,给小说的世界笼上一层灰暗的帘子,将他们的世界与我们隔绝起来。即使是太阳,似乎也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太阳。
老太太天刚亮,就开始抱怨自己的骨头发霉、断裂,抱怨“我胃里好像在长出青苔来”,喋喋不休,眼泪汪汪。但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四岁的皮皮没有油条,只有白粥,他爬到祖母身旁偷吃点咸菜,祖母却说“你今后吃的东西多着呢,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皮皮抱怨太少了不够吃,没有人理他。
山岗和山峰两兄弟听着母亲咳嗽的声音却无动于衷,同路上班,也是默默不语。山岗的妻子和山峰的妻子同路上班,路上和自己的同事去说话交谈,也没有同对方说话。
这个胡同里的家中,只能听到雨声、老太太的抱怨声、孩子的哭声,就再也没有生气。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心关得紧紧的,没有交流,只有冷漠。
02罂粟花般的颤栗
小说中多次出现“感到”、“觉得”、“像”、“似乎”这样的词语来描述人物对外界的感知。所以,整个小说,就像是噩梦一样,披了一层灰暗恍惚的纱。每个人的内心都跟外界隔着一层刺眼的光晕,外界经过他们的内心再投射到文字上。
•皮皮
在皮皮的感觉里,“屋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样扭动着滑了下来。”如此生动的比喻却让人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压抑扭曲,就像皮皮的心理一样。
皮皮能听出四种雨声,一种是父亲敲打他脑袋的声音,一种是跳跃了几下的声音,一种清脆,一种沉闷。
雨水流过的玻璃上杂乱交错的水迹,就像一条条道路,皮皮却在脑袋里想象着汽车奔驰哥和相撞的情景。
雨后天晴,本来应该是美好到来的象征,在小说中,却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皮皮抱出堂弟,他觉得自己抱的是一坨肉,他感觉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丢掉了堂弟,害死了这个襁褓中有着玻璃球一样眼睛的孩子。
•老太太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温度的家,老太太不断抱怨自己的骨头发霉,肠胃长出青苔,骨头像筷子折断一样,却得不到家中任何人的关心。
而她也是一样自私冷漠。
皮皮偷吃她的咸菜,她要数落一顿。当她发现孩子头部流血躺在地上时,她只为自己的骨头而忧心忡忡。当山峰打自己的妻子时,她在抱怨自己看到血了。山峰一脚踢死皮皮时,这个老太太眼泪汪汪地担忧着自己的肠胃腐烂的声音,对两兄弟的仇恨和皮皮的死视而不见。看到皮皮的血迹,她既不痛心,也不关心,只“感到自己要呕吐了”。
对她来说,“只有光线还活着,别的全都死了”。她觉得自己体内已经没有多少空隙了,决定不再吃喝,不再动弹,以免“腐烂的场子侵犯到胸口”,并为自己的高明而得意。
她不关心生,只关注死。她死的这一天,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从脚趾头开始,慢慢延伸到腿部,涌过腰际,最后爬向心脏。
•山峰
山峰得知儿子死了,他要妻子哭。妻子哭不出来,他就用拳头来发泄自己的怒气。
他要皮皮偿命,却说只要皮皮舔干净孩子的那滩血迹,最后一脚踢死了皮皮。完全没有顾念这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还是他的亲侄子。
一时的激愤过去,他吃饭感觉在咀嚼泥土,汗珠像冰粒,看到儿子的尸身觉得恶心,他头疼,骂那让他快站不住的阳光。在火葬场觉得哭哭啼啼的声音很恶心。
他的头脑混乱了,睡觉时就像“很多蜜蜂飞到脑袋里面,嗡嗡乱叫”。醒后头痛难忍,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像要掉下去似的。
“树叶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让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任由山岗摆布。
•山岗
山岗和山峰一样,自己的怒气常常发泄在自己妻子的身上。因而皮皮会觉得他虐打堂弟也是正常的,并且从中获得快感。
山岗回家后,皮皮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冷”,可他一次都没有搭理皮皮。听到山峰殴打妻子的声音,却无动于衷。母亲抱怨时他感到母亲“嘟嘟哝哝像是嘴里塞着棉花”。
儿子被山峰踢死,本能的父爱激发了他对山峰的仇恨。但他没有烦躁,没有激愤,只有冷静。
若无其事地去买肉骨头,带回一只小黄狗。面对妻子的的抱怨,他没有说一句话。在杀死山峰的前一天,他还亲切地给山峰戴上黑纱。第二天早晨闻着肉骨头的香味,他非常满意。甚至还在想,要不要等山峰吃早饭。
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冷到骨子里的血液。
他将山峰绑在树上,就像一个温和地兄长一样跟山峰对话,给他按摩,给他的脚涂烧烂了的肉骨头,眼睁睁看着亲弟弟笑死而感到无比愉悦。
然而,复完仇的山岗就像复仇后的山峰一样,陷入精神的恍惚之中。尽管阳光灿烂,在他眼里却十分阴沉,像是要下雨了。他感到无聊、奇怪、害怕、滑稽,最后在一座尚未竣工的建筑里睡着了。
被押赴刑场的山岗在绿地中央寻找昔日自己来看枪毙犯人时所站的位置,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不明白底下的人为什么高兴成这样,他请求武警一枪杀掉他,却没人理他。他想要撒尿,却尿不出来。
•山峰的妻子和山岗的妻子
她们二人每天早上一起做饭却几乎不交流。面对孩子的死亡,她们眼里都只有仇恨和复仇的快感,而没有亲情。面对丈夫的施暴,她们都选择默默承受并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03死亡与鲜血
小说中描述鲜血的句子都充满了张力。
“他俯下身去查看,发现血是从脑袋里流出来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在慢吞吞开放着。”
“血迹在阳光下,显得不太真实,于是那躺着的儿子也仿佛是假的。”
“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发现那一摊血在发出光亮,像阳光一样的光亮。”
“皮皮趴在那里,望着这滩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起某一种鲜艳的果浆。”
“他发现血迹在阳光下显得特别鲜艳,而且仿佛还在流动。”
“儿子已经不流血了,枕巾上只有一小摊血迹,那血迹像是印在上面的某种图案。”
“他看到两摊血相隔不远,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们中间几滴血从各自的地方跑了出来,跑到一起了。”
余华就是用这种既美又令人战栗的语句写出他对暴力与血腥的理解,让读者如鲠在喉,不读不快。但读下来又觉得很恶心,就在这恶心的背后引发思考。
04阳光、树叶、杂草和春天
雨后天晴的阳光应该是喜人的,春天的来临应该是生命的延续。然而,在这个春天,却发生着死亡与阴霾。
孩子、皮皮、山峰死的时候是菜籽花开的前一个月。这个时间的阳光应该是让人温暖的,但是,这个阳光却让人觉得刺眼、阴沉,以至于第一遍阅读时,我总觉得天是阴的,总觉得是夜晚发生的故事。
耀眼太阳光让他们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让他们疯狂无力。阳光在他们的感受里,是肝炎般的黄色,令人作呕。
太阳越耀眼,影子与黑暗就越清晰。
文中多次描写树叶。春天的树叶本来意味着新生,在文中,山峰的妻子却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树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这不是秋天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才会有的感觉吗?
在山岗的印象中,儿子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和一口绿得发亮的井。他被枪决的地方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绿地,看他受刑的人也如杂草丛生一般生命力旺盛。
人的仇恨、残酷、冷漠、疯狂都如这杂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杂乱而旺盛,用鲜血去滋养。
05金黄灿烂的菜花地
第七章,故事的最后一章,山岗死了,他的尸体被山峰的妻子捐献出去。
一群医生在一片金黄灿烂的菜花地旁边闲聊,聊着物价的上涨,等待着瓜分尸体。
当女医生细致地剥去山岗的皮肤后,那些“金黄的脂肪变松散开来”,仿佛是门口那“阳光下的菜花地”。
这群救死扶伤的医生,却没有一丝人性的怜悯。他们干得兴高采烈,妙不可言。结实的山岗就这样成了零零碎碎的器官,是那样“弱不禁风”。他余下的“脂肪和肌肉以及头发牙齿这一类医生不要的东西”将被随意挖个坑埋掉。
06现实一种
余华为这部小说命名为《现实一种》,他用他的写作来唤醒人们的记忆,不是经过篡改的,而是记录下来的白纸黑字,无可逃避,无法愈合。
余华在序言中写道:“回忆在岁月消失后出现,如同一根稻草漂浮的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变得丰富和饱满”。
在《活着》中余华借福贵的嘴说:“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
但是在这部小说中,余华就是要将鲜血淋漓的现实搁在每一个读者面前,让我们无法逃避,无法宽慰。
故事的结尾,山岗的大部分器官移植都失败了,偏偏睾丸移植成功,还生了个儿子。这种暴力、血腥、冷漠就像杂草一般生生不息,一代代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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