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是爷爷奶奶家里最不会变动的东西之一,而变动最多的则是院子。
那个院子现在已经只是一个被围墙圈起来隔在前面的三间房子、一侧的几间仓库以及后面的两层楼房之间的过渡空间了。
但是现在这样的格局是经过许多次变迁而得以成型的。
我并不记得到底具体发生过多少次变迁。印象中,最开始院子被一间连屋顶也没剩下的土房子的残垣断壁占据。
那间土坯房,是用黄色的土砌成的,在阳光底下反射着近乎于白色的明亮的黄色,到了下雨天的时候,它又变成秋天枯死了的杨树叶子般的黑色。
我有一段时间总喜欢在土房子的墙壁之间形成的小型迷宫里跑跑来跑去。那时候,褐色的狗还不在,黄色的狗仍旧在桌子底下蹲坐着大概在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黑色的狗,我就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跑着,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追赶,张大嘴巴发出音高很大的叫声。
我已经不了解那时候的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小孩了,他很开心地那么自己跟自己玩着,也许真的有什么我如今已经无法记忆起来的什么真的让自己能够合理地那么满足着所有的一切。
又或者,作为生物成长幼稚阶段的我,那时候的脑部的某些机制神经所具有的认知功能和情绪功能就只是会因为多于单纯存在以外的任何事情而兴奋。
兴奋当然是很容易的,作为一种情绪,一种与生理活动紧密相关的状态,它是自然而然而不需要思考因而也无须合理解释的。
我反正总是那么跑着,叫嚷着,然后合理地将自己绊倒在不软不硬的黄色的土上。
疼痛也未必真的被那种成长状态下的我清楚地感触到了,那么跑着、叫着,忽然兴奋的状态戛然而止,啪地一声整个人贴在了地上,最多也就只觉得手上、膝盖上一阵剧烈摩擦后产生的无法消弭的热感。
疼痛是一种危险预警防御机制,说“疼”“痛”的时候,似乎是在说一种实实在在的客观真实的感受,但那感觉算是一种怎么回事呢?
趴在地上,黄色的地上泥土的尘埃像颜料涂在画布上一样沾染全身。摔在那,就好像全身表示全身的力量健康状态的血条都损失了许多一样,好长时间身体都不能被大脑劝服而动弹一下。
然后,终止坐了起来,掀开裤腿,膝盖上掉了一层皮。裸露出来的肉受到关注之后,控制不住情绪一般地将自己的委屈传达给作为自我认知主要工具的大脑做判断。那快皮肉大概还无法一下子接受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变化,很高频率地随着周遭尚未受损的血管里加速通过的血液以难以察觉的姿态跳动,又像沉溺在自我安定情绪中的流氓大佬被踩脚后歇斯底里的装牙舞爪,也终归只是一种更进一步的热感。
于是便自然地无须考虑地习惯地喊叫并挤出眼泪鼻涕来。
奶奶很快地跑向我,先拍拍我衣服上的灰,又用手揩去我脸上的眼泪鼻涕。
她跟我说,不哭了不哭了。
我还哇哇地哭。
她说,不哭喽不哭喽。
我还哭,开始向抽泣的状态转变。
然后她说,不哭嘞不哭嘞。
我开始抽泣。
她拍了拍我的背,接着随手从土墙上扣下一块黄色的土,稍一用力将土块搓成一手掌细碎的黄色的土渣,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经把那只手盖在那块裸露住的肉上了。
奶奶说,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我说,怎么不哭了。
奶奶说,好了。
我说,哦。
之后那些土墙忽然有一天被高出院子许多许多的很大一堆麻秸堆满了一段时间,又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麻秸忽然间也没了,院子又被建立矮矮的鸡窝分成两部分。
鸡窝好像是很好的地方,使用红色的砖和青色的瓦组合而成的,很小很矮的一个一个小隔间,里面都是泥巴和鸡屎混合而成的黑色的泥土。
鸡窝的好处就在于那些黑色的已经自成一种环境的组成元素而无法被称为肮脏恶心的泥土。
![](https://img.haomeiwen.com/i19925780/239aeef013d19eec.jpg)
奶奶总能从那些泥巴你翻找出一种叫作“蛴螬”(qícáo,或者叫“土蚕子”)的虫子,肥肥胖胖的,有白色的,也有微微呈黄色的。
奶奶说,蛴螬能治眼睛的病。
奶奶那么说的时候,我就看着她的一种坏了的眼睛。我在什么时候也听到过关于奶奶的生病的眼睛和一种能治眼病的虫子的事情。
奶奶后来跟我说,蛴螬吃掉眼睛周围坏了的皮肤,本来就该好了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那些鸡窝也因为什么原因而被拆除了以后,那个院子终于便只剩下一片不平坦的水泥地了。
哪怕是水泥地,我也很愿意在上面跑来跑去,听着夏天蓝色的塑料凉鞋拖沓着在上面踩出啪哒啪哒的声音。奶奶有时候也把收回来的油菜、稻子什么的也都铺在水泥上晒。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拿了小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乘凉。
爷爷有时候也在家,他也拿一个凳子坐在那,话也不说,只是把装满茶叶的玻璃杯子抱在怀里面。
我坐在太阳底下一会儿,便跑到爷爷怀里拿过他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
那种时候,他又要开始没来由地呲着牙笑。
小孩子总是喝茶也不太好,小的时候,电视上的什么专家什么时候那么说过。
后来,我的父母也那么说。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喝爷爷杯子里泡的茶水,尤其是在太阳很大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而非不听劝告地站在阳光下晒到眼花的时候,拿过爷爷杯子里永远冒着热气的茶水的感觉总是很好。
于是,他们终于只好告诉我说,肺结核会传染。
他们还甚至带我去检查了几次,我还能记得站在一面发着阴森森白光的屏幕前面医生让我再把身体贴近一点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
虽然结果并没有被传染,但他们给我另外买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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