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人的经历,手机铃声响起之前的那一刻,我已经从睡眠的状态中突然惊醒。
又或许,其实是大脑故意让我觉得惊醒是提前于手机铃声的。
我躺在床上,凉凉的风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来了,我闻到下着小雨的味道。
我的床和父母的床之间隔了一道帘子,他们在帘子的另一边接了电话。
他们说起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发音逐渐从昏睡中的模糊而变得清楚却单调空洞毫无内容,最后是长时间的安静。
第二天,我从学校请假和父母一起回家。雨已经不再下了,天空被乌云填充,周围一些都昏暗潮湿,像是接续着前一天晚上被打扰的梦境。
那之前的一次,我们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从医院里回来并在家里的床上躺了很久了。
他不停地咳出血,吃饭后来被吊生理盐水所取代,每天他的床头都放着一个吃饭的碗,碗里的水是他每天吞咽进肚子里的东西。
他从来瘦,到那个时候已经真的只剩下骨头。
那一次回家,他躺在床上,见我们走到他的床边,突然便拼了命地要坐起身来。他徒劳地在空气中挥舞着手掌,被子被踢得乱做一团,终于还只能躺在那,无声无息地抓住我的手,过一会儿又抓住母亲的胳膊。
他的眼睛浑浊不清,他看向我和我们,努力地张着嘴,干涸的口腔里却只有呼吸的回声。
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了崭新的戒指,我从没见过他戴戒指,也无法得知在生病的过程中又围绕着那枚戒指发生了怎么样的事件牵涉到什么人。
我只是看到那枚戒指,感觉到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甚至戴着戒指的爷爷无声息地张着他的嘴巴,我也觉得像是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或者记忆深处某部无法想起名字的电影里的虚构出来的事情一样,陌生且不真实。
那时候的主要情绪竟然都不是难过,而只是难以置信或者说是茫然。我并没有真实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我也从没想到过如果会有类似的经历时自己将如何应对。
我们坐上公交车,然后是农班车,一路上都是阴沉沉的。车子经过的路两边开满了油菜花,黄色的花瓣被雨水打得惨兮兮的,失去了平时的形态。
回到奶奶家,爷爷被放在了通着电的冰棺里,隔着一层玻璃,他的身体被惨白的光包围着。
我没有得以触摸到爷爷最后的身体,我很想要知道死去的人的身体里到底失去了什么。
隔着那层玻璃,我和我的父母围在那,不真实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我很想转过头说你们应该不会只是在演一场戏吧,就比方说会不会就是大家所有人在我的生命成为事实之前就已经在一起密谋好了一切,然后在我的生长过程中用一个一个事件的演绎使我自以为总结出了世界运转的规律,那些使得我参与其中看似完全与我无关的事件、电视机里的只言片语、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各种行为举止以及后续反馈而来的结果,所有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为了达成对我的一种训练引导的效果而进行的谋划布局,而我应该做的事就是努力做到某种预先决定好的对于世界和世界的应有的反应呢?
爷爷死了。
紧接着发生的围绕着爷爷的死进行的各种事情却好像和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关系。受到事件本身最直接影响的我和我的家人像是成为紧随而来的事件的遥远的背景或者是正当的假托。
那个院子在之后的三天里被许多桌椅占据,摆放着冰棺的屋子里每天挤满来来往往的人,奶奶、母亲和其他具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女性窝在冰棺旁边的席子上,像是仪式一样地,她们扯着嗓子,含混不清地哭喊着爷爷的名字以及他的各种好,她们也哭出眼角的眼泪。奶奶和爷爷的母亲互相依偎着在哭喊得最凶的人的带领下努力地哭喊。
冰棺正对着那件屋子的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张起了一张席子,有人在席子的正中间贴上了写有“奠”字的方形白纸。
我拿了时常坐的小凳子,躲在张着的席子的遮掩下。父亲在我面前放了一个铁质的盆,又让我戴上缝了一点红的白布。
他说得我烧纸,烧得越旺越好。说着他从我身边的黄纸堆里抽出一叠纸,用打火机点着后又在空气里引导火苗充分燃烧起来。
我听他的话,不停地往火堆里添加新的纸张,有时候也拿一叠纸钱郑重其事地一张一张地去烧。
盆里的火把脸和身子烤得很烫,有一种生病时的恍惚感。
各种各样甚至眼熟的人绕过席子走进屋里,他们看看爷爷,又同哭着的女性们说一些稍显轻松却又得体的话。
有人走到我面前,给爷爷烧了叠纸,自顾自地念叨起自己和爷爷的关系,然后拍拍我,起身走回院子里。
我坐在那,机械地朝盆里放纸,脑子里面却在想着各种有关无关的事。
屋子里的人的哭泣声像是永远不会停似的,此起彼伏地,又有点像摇篮曲一样地让人困倦。
我想到所有人并没有真的多么认为爷爷好过,别里科夫还是谁,契诃夫写的短篇小说,哪怕他死了,被讽刺的人们也是在追忆他的好。
那分明是高中课文里选的文章,分明讽刺着的行为,却也真实地,像是找到根据似的,在现实中实实地演绎着,像是没人意识到似的。
又或者大家根本都知道,但出于交际礼貌性原则也好,出于各种考量也好,哪怕是出于一种习惯,大概最好的办法就是那样做,对谁都好。
爷爷的死后事也是他留下来的麻烦事,所有人也像是应对着他生前的麻烦一样,大概也是怀着一种事情发生了怎么也得把事情做完的心情,按照着约定俗成那么要把事情做下去。
我和爷爷的生活,那些年来,我们也只是依靠着无可撼动的血缘关系,因为被固定所有的房屋和它们所蕴涵的家的概念,他也好,我也好,奶奶也好,所有的其他的家人和我们都只是不断地往外面的世界跑,又或者世界本来就是外在于任何人的世界,而家和各种囊括性的抽象概念或者抽象概念的物理实体在强制性地做着与世界的虚假分割,我们出现在世界中,然后又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回归家的概念,那样循环着,而无需真正了解彼此地便那么共同地生活了下去,那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结束的时刻。
我对他和对所有人,永远只有评价和映像,而无法得知任何相关的客观真相。
他做了许多不能让人满意的事情,许许多多,然后,最终完成了生命的整个过程。
我也和他一样,大概每个人也和他一样,我们都是一样的物种,一样的生命存在形式,我和他和所有人一定都一样地将要那样地把生命的整个过程进行到最后。
我总是希望自己和事情都更加尽善尽美的,可是事情往往因为我自身内在的基本特征使得结果并不好,使得客观上而言,我所做的事情的后果无法达到事情最开始时的动机,甚至于相悖。那更像是一种能力,就像是不一定所有人都有能力真的能把内心的想法通过言行举止完整表现出来并确保被正确完整解码了解一样,自己所做事情却往往使得自己成为背负着非期然事件结果的行使者,成为甚至连自己也要站出来同所有人一起唾弃自己的存在。而这么总结之时以及之后,那种对已经糟糕的前提背景下对自身行为能力以及行为结果的把控的仍旧无能为力,确实让人加倍地无能为力。
可导致之后一切产生的组成我的基本特征,它们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错误的存在,但我不得不为此而与它们划清界限么?可那是真正的我的组成部分啊,失去或抑制隔离着它们的我还算是真实的我自己么?又难道这种对于自己不好的基本特征的失去或者抑制隔离竟然成了自我救赎中的我自己的新的基本特征之一么?就是说大概所谓一切的基本特征本身就是变动不居,自我也未必永远稳定, 一切的变化本身是作为存在的事物存在着的基本特征而使得所有一切最终可以走向各自完善的自我的可能性么?
院子里的人,围坐在桌子的四周,他们打起了牌。父亲给他们准备好了瓜子花生,他们兴奋着,不时拍着桌面。所有的人笑,哪怕只是围观着牌局的人也笑着。
那很像是曾经爷爷总是参与其中的场景。
后来人们吃起饭菜,还有各种饮料和酒。我参与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最开始交了礼金,看着自己的代表的能算得上担当家里事的人的名字被用毛笔写在红色或者白色的本子上紧跟着礼金的金额,然后便是吃饭,奶奶总说,多吃菜,关键是多吃肉,长身体。
于是,桌子上、地面上,都是各种骨头和果皮一类的东西。
天慢慢黑了,全家上下都忙着做饭端菜,要照顾好所有占据在院子里的人。
我从燃烧着纸的铁盆边慢慢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人已经散去了。最近的桌子上还摆着一瓶没开的啤酒,于是顺手拿起来,抱在怀里。
上楼的时候,撞见了父亲,他往我怀里看了一眼,我们没说话,接着各自朝相反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