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把《斯通纳》重读了一遍。看到斯通纳临死前“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这辈子看上去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来”,我陷入难以回避的哀伤,努力回想第一次阅读的感受。那是元旦刚过几天,大概是新年的召唤,看完斯通纳不无失败的一生,固然也感到很不幸,又在很大程度上觉得何其幸运:
一个农民的儿子很偶然地进入大学,被莎士比亚吸引,几乎是没有犹疑地确认了对文学的热爱,在老师的赏识下攻读博士留校任教。娶了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出了自己满意的专业著作,还和一个女研究生有过一段真挚的婚外情。老年的斯通纳“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没有几个年轻同事能够理解,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知悉”——然而不得不说的是,斯通纳的一生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困苦、饥饿,“十七岁的时候,在农活的重压下,他已经开始驼背”,他很幸运地被文学选中,通过文学他摆脱了父母那样的生活,为自己找到了庇护所。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这么幸运。虽然,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文学是那么无用。
这一次重读却被斯通纳的不幸刺痛,朱利安·巴恩斯说斯通纳的不幸是一种“没有多少文学色彩的不幸,更接近生活中真实的不幸。作为一个读者,你能看到这种不幸的来临就像你在生活中经常看到的不幸的来临,心里很清楚你对它无可奈何。”这种不幸包括:一见钟情结合的婚姻蜜月内即宣告失败,幽灵一样跟随自己一生的年轻时代的朋友命丧于战争,曾经拥有又不得不放弃的爱情,笼罩一生的来自童年、父母和土地的沉重,孤独的文学坚持和由此带来的职业代价,死亡的阴影…
“《斯通纳》讲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爱,认同,怜悯,志业,傲骨,信任与死亡。一个勇者有过的失败不失意的人生: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出版社的文案这么写。
但是斯通纳年轻时的朋友却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单纯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对自己假装的那样?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
斯通纳是一个勇者,他未曾真正地妥协、放弃自己,他为自己创造了庇护所,保存了傲骨;斯通纳又是一个弱者,他躲进了庇护所,早早地放弃了人生其他的可能,对不幸放任自流。从未有过温暖的漫长婚姻,被碾碎的父女亲情,一生病态的妻子,为了逃离家庭不幸而进入更漫长的不幸的女儿…个人史的叙事是绝对的主角分量,能够展现很多个切面,斯通纳的幸福与不幸、失败与顿悟、妥协和坚韧在不同角度交叉变换,对它们进行分层是难免文学色彩的——普通人的一生,成败交织,沧海一粟,斯通纳能够打动读者,是因为文学色彩的讲述。
女儿结婚那天,作者写道:“那是一个寒冷凄凉的下午。日期是1941年12月12日。结婚前五天,日本轰炸了珍珠港。……他怀着一种几乎毫无个人感情色彩的怜悯,看着这场伤感的小小的结婚仪式,而且奇怪地被女儿脸上那消极、漠然的美,被这个年轻人脸上闷闷不乐的绝望打动了。”这是具有文学色彩的不幸,使绝望也具有动人的力量。
包括哲学色彩的发问。
斯通纳到了一定年岁,“经常会想到,而且日益强烈,想到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简单得他都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有过生活。”斯通纳认为这个问题是生活和学问的累积带来的,但是,“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这是他年轻时代的朋友早已看透了的:人生就是虚无。
如果我们认同人生本质上是虚无,是一连串的挫败和妥协,无休止的寻觅和拷问,是爱的遗憾和错失,死的刺痛和永隔,那么,我们如何定义不幸和失败?斯通纳的成败难以明言,即使是世俗意义上,斯通纳也不是完全失败;而在精神上,斯通纳又不能说完全成功。小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这一切都难以回避,这一切都终将虚无,我们如何定义不幸和失败?
“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这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精神,作者约翰·威廉斯讲了一个西西弗斯的神话,回答了前面的问题。时隔半个世纪,这本小说突然受到欢迎,也许是因为这种被加缪所探索过的激情和抗争,在时下更为我们所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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