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向来极短,鸡啼尚过三声,我已经辗转。窗外响起呜咽的唢呐,慢慢地,鞭炮响声此起彼伏。每至霜秋,村里的老人们便如同一只只残弱的蜩蝉接二连三地离世,大肆操办的葬礼仿佛激烈的赛事一场又一场,哀乐盘桓,尖锐地撕裂了混沌的天际,方漏出了东边一点微光。我静静地躺在红木架子床,望着头上被蛀虫啃食得千疮百孔的顶架,有细细的黄色粉末扑进我的眼中。
于是,我起身走向客厅,母亲正与一个叔婆絮絮叨叨。我随口问了句,这又是谁死了?叔婆答我,是巷子里以前开杂货铺的老板,瘫痪几年了,终于还是去了。母亲瞥了我一眼说,他哪里认识。我否认,不,我向他买过糖果。
红色的盖子,透明的罐子,里头全是裹着彩纸的水果味儿的糖果,把我这只馋嘴的狂蜂牢牢地擭住了。可他是什么模样?我疑惑了。像是所有老式的杂货铺内的陈设,门的当前摆着一张高高的木制大柜台,阻断了年幼的我的目光,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座耸立的山峰。踮着脚尖的我只记得清,一双粗糙的布满青筋的大手,总是郑重地将沉甸甸的缤纷的糖果交到我的掌中。然后,我细细地品尝过其中美味,留恋地舔一舔糖纸,再把它一张张地铺平,叠三下,用白线串起来,好似捉住了闪耀的蝴蝶双翼。
是的,在残酷的死亡真相面前,我却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了自己甜腻的童年,五彩斑斓的夏日午后,牵着成串的糖纸蝴蝶,与小伙伴们街头的追逐。什么都离得很近,又好似什么都很远。回过头来,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这便是一个逝者定格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在我懵懂的年纪里,不懂得何为意义何为实质,记忆都发生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像电影里惯用的蒙太奇手法。故乡像是刻板的教书先生,手拿戒尺,一遍遍地用鞭打,囫囵吞枣般地逼我咽下一段段关于消亡的故事。
我回想起我的数学老师,一个消瘦的年轻女孩,肩上总是披着乌黑的辫子,她的父母也经营着一间不大的杂货铺。有一次,我被一道艰涩的计算题困住,星夜赶去她的家中解惑。初具发育姿态的我终于够得着那张长长的斑驳的柜台,上面一样罗列着甜蜜的水果糖罐。我把作业本摊开,她俯身,变化成英雄与奸诈的阿拉伯数字战斗,愚蠢的我却为满屋子的零食迷惑,流着可耻的涎水。我想我会喜爱她,不单单因她的智慧勇敢。
可在某一个大风的天气里,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学校的天台上,纯洁的裙裾犹如云朵飘飘散散,我以为她也要飞起来了。这一幕使我震慑,使我痛楚,却也使我觉得理所当然。
然而她最终还是坠落了,多年以后,我看见她像折断了双翼,垂着自己的肩膀,坐在自家的店门口,慵懒地晒着太阳,头发蓬松,身材发福,双眼永远痴痴地像张网罗织着前方。我不知道透过她失去焦点般涣散的瞳孔望到的是什么。我像是一个鼎立的巨人远远地站着,她屈着的身子在地上只留下一点椭圆的影子。青春已逝,那场令她发狂的爱恋沦为大众口中的笑谈。她的美丽毁坏,犹如残缺的瓷器,曾经端放客厅供人观赏,如今被掷在烟熏火燎的灶台上灌满了盐巴。我啜了一口,涩得眼泪都下来了。
成年的我慢慢告别了乡村,走过喧闹的城市。这里商铺林立,装潢精致的便利店24小时营业,它的店内永远有着一张发亮的收银台,以及一副礼貌到冰冷的面孔,我再也没遇见过如我童年般充满历史的高高的木制大柜台。记忆中的画面消逝,我在人世的种种经历中开始相信,生活是幻灭的。即使裹上了甜蜜的外衣,舌尖依然尝得到苦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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