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月凉秋，檐上八角宫灯像空中骤然绽放的朵朵珠花，一池青莲萎靡铺开，冷风吹拂侍女纱罗衣带，像池中红鲤荡开涟漪。四皇子萧祁就住在莲池后的宫苑，那是他已过世的母妃的宫殿。
明晚一袭黑衣劲装走进来时显得格格不入，温柔风雅的景致被她的杀伐气息冲散，连空中月桂清香仿佛都变得冷冽起来。萧祁倚在亭中软榻上吃葡萄，看见她时激动得蹦起来。
“你就是明晚？我听过你的事，你很厉害。”
她面色冷然，将一把铁剑扔过去，砸得他一个趔趄：“拿着剑，和我打。”
萧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这么打？我什么都不会，你要先教我。”
她将袖口挽紧，泼墨般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衬得面色愈冷，像冰天雪地间一株桀骜的白梅，常年训兵令她的嗓音失了温婉，透着浅浅的沙哑。
“我从未教过别人，你若能剑下逃生，自然也就学会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刺了过来，萧祁吓得尖叫一声慌忙后退，慌忙间打翻了亭内的案几，晶莹的葡萄掉了一地。
梁帝过来的时候，萧祁已经被揍得躺在了地上，连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没有。容妃是梁帝最宠爱的妃子，可惜命薄早逝，留下的这个孩子，梁帝简直当做心肝，而此时看见萧祁被打成这样，梁帝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疼。
而始作俑者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亭栏上。
毕竟是自己要求她留下教导萧祁，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暗示道：“明卿，祁儿今年才十六岁，你以往训兵的方式可能不太适合他。”
萧祁听得连连点头。
明晚翻身跃下：“回陛下，臣十六岁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
谁能同你比啊！
你是活阎王杀人魔，喊一声你的名字能吓哭半个京城的小孩，皇子学武是来保命的，现在武还没学会，倒快被你给打死了。
梁帝一时悔恨交加。翌日，一道圣旨便传到宋府，召宋行舟入宫，言明四皇子不能只习武不学文，命他与明晚一道教授四皇子文理之道。
宋行舟拖着差点被明晚打残的身体进宫，所有人都为他掬一把同情泪。梁帝想，我把宋行舟弄到你身边，你打他吧，放过我儿子。
十月的天落下微雨，敲在素色伞面上，宋行舟脸上还带着伤，唇角是一贯的淡笑，朦胧雨幕中青衣飘然，像一块莹润的琉璃。而明晚一袭黑衣肃穆森然，细雨打湿她的鬓发，凌厉萧然。两个人相对而站，一如天上神祇，一如地狱修罗。
而萧祁站在二人中间，欲哭无泪。
“拿起你的剑，过来和我打。”
“今日你想先学《四书》还是《五经》，上次的《说文》可还记得？”
“若还沾不到我半片衣角，便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若还是背不出昨日的课文，晚膳便不必用了。”
凉风撩起白色帷幔，簇簇木芙蓉隐在绿叶雨露中，红鲤戏水跃出又游进莲叶下，冷香笼得这方天地诗意而悠然。
忽然有宫人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四皇子跳湖了。”
梁帝看着染了风寒躺在床上的萧祁，捶胸顿足觉得自己可真是多此一举。而明晚却像没事人一样，告退离开。
宋行舟追出来叫住明晚。
她回过身，一枝木槿从肩头探出来，润色花盏就开在她耳鬓，黑夜中看不清素来凛冽的眼，此时连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黑衣墨发融进夜色，映在他的眸子里。
“有事？”她嗓音透着不耐烦，但比起以往已算心平气和。
宋行舟负手走近：“今日娘问起你，有些挂念，你明日得空来一趟宋府。”
明晚偏着头，想起记忆里那个温婉的妇人。当年她在边塞误食毒草伤了心脉，重病难医。回京之后虽有御医帮她驱了毒，但身体却依然虚弱，好在有当年母亲的京中密友宋夫人之后主动将她接到宋府，以药泉来温养她的身子，才恢复如初。
明晚自小长在风雪肆虐的边关，头一次体会到京城风月的温柔。原来姑娘家也可以这样如诗如画，如莲生花。可父母自小教导自己，虽身为女儿身，但也绝不能输男子气概，所以，所有形容女子静美的词都与她无关，她只需强大。
那时，宋行舟总是围在她身边，用少年老成的语气说：“你简直太奇怪了。全身上下除了头发长，找不到半分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她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把他打了个半死，然后将他踩在脚下：“你太弱了。”
他张牙舞爪地大骂：“君子动口不动手！蛮人！土匪！”
然后被明晚一脚踢晕过去。
宋夫人心疼了好久，明晚有些过意不去，准备去道歉，在门外听见宋夫人对宋行舟说：“晚儿虽然打了你，但你切不可置气。若没有明家镇守边关，你也不能在这繁华的京城中安稳度日。”
宋行舟有些不服气：“但她不是，她比我还小！”
明晚听见宋夫人叹了口气：“晚儿以后会成为她父母那样的人，一生苦守雁门关，明家子女，都会成为英雄。”
在那之后，宋行舟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估摸是被英雄这个神圣的词给吓到了。京城的公子哥不知道明晚的身份，见宋行舟常领着她上街，便渐渐传出宋家养了个小媳妇的闲话。
宋行舟起先还气急败坏的解释，后来也就随他们说了。明晚倒不在意，她常爱坐在庭院木棉下拭擦手中长枪、胭脂花盏映着雪白的肌肤，似有飞雪流光。
宋行舟其实不喜欢她一副寡淡的表情，总是故意去惹她。
“你本来就长得丑，还不爱笑，这样下去以后没人敢要。”
她果然被激怒，像一只凶猛的豹子扑过来，直接把他按进药泉里，抓着他的领子威胁：“你还说不说？”
他继续不怕死地吼：“你就是没人要！”
结果差点被憋死在水里。
明晚本以为自己在京城养病的日子会极其无聊，没想到会遇到宋行舟这个插曲。难得的是他不管被欺负得多惨，依旧会乐此不疲地继续招惹她。
但明晚终究会回到雁门关。
离开那一日宋行舟闭门不出，只有他的小厮拿着一串鞭炮跑来，嗫嗫道：“我问少爷要不要来送行，他说让我用鞭炮送你。”
她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离开，有难言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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