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记得杨学了。今天,在我写出以下文字时,仿佛又看见了他,身穿一件泛了白的藏青色夹克,站在砍了顶梢的梧桐树下。一位又矮又瘦的苗族小老头,面上的五官安置的没有任何突兀,上午跟他打了照面,下午准不定就能忘记的一干二净,在外貌上,我实在找不到特殊之处。如果非要让我找出点不一样的,那只能是眼睛了。
他习惯性的眯着眼睛,眼神中流露出蔑视,如只温怒的蜜獾。他的穿搭也和相貌一样很随意,放在今天我还是能猜到他穿了什么,天凉是藏青色夹克和西裤,热就条纹衬衫和西裤,左手提一个蓝色涤纶书袋,右手握一条褐色包浆长竹条,爱不释手。书袋和竹条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岁月洗礼,已氧化泛上了文物特有的光泽。他时常快步走在学校门前的小街上,街上常住的商贩大多与他认识,遇到时都会温情的打一声招呼“杨老师,下课了”,他则咬着牙眯着眼睛微微点头,然后走过。认识他的人则见怪不怪了,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他正去找谁决斗呢,哪里会与人民教师联系到一起,指不定是个怪人呢。
杨学酷爱酗酒。可以夸张的说只要和乙醇沾上边都喜欢,他酷爱喝云南的玉米酒,水果泡酒,中药酒,红酒等等。在他看来酗酒不是罪恶,而是能够给他带来无穷的智慧。他酗酒也算有度,有时他可以酩酊大醉,有时能微醺对往事回味无穷,有时又清醒的滴酒不沾。他的音高也始终是个迷,有时悠悠扬扬,有时穿云裂石,但依据其判断他是否酗酒准是没错的。作为他的学生,课堂上的我并不敢看那双温怒的眼睛,只有他酩酊大醉的时候才敢细细端详。他握着我们几个差生的手说“孩子啊,父母把你送到这不容易,不能这样混下去啊”,年少的我们却在心里讥笑他“老杨又发酒疯了”。平时教堂上,如若前十几分钟平平淡淡的教课,后面音高忽然剧增,我就知道老杨又发怒了,酗了酒微醺的概率也就很大。然后便能听到各种噪音接憧而至,相邻班级的猛烈的关门声,敲击竹条发出的“咔咔咔”声,这让人心惊肉跳的,指不定何时“啪”的一声,那根包浆老竹条就落在课桌上“你上去把这道题解了”,这让人陷入一片恐惧,敢怒而又不敢言。
记忆中,班里的几个差生时常被叫家长,大多要么逃学,要么打架的。他怒气冲冲的走向教室,还没等他踏进,那根竹条就已经进去了,学生们也都知道他来了,顿时鸦雀无声。他左手叉腰龇着个牙站在门口,褐色竹条在空中一点两点的摆动“你,和你,马上叫你爹来找我。”他会加大语气重新强调一下“听清楚了吗,是叫你爹来,别让你妈来”。这让犯错的男学生又重新陷入了另外一片恐惧之中,可我们并未被父亲拳脚相加或辱骂,这个疑惑也困扰了我多年才被解开。从父亲的口中得之“杨老师真的太有趣了。我们谈了很晚,当时还没吃晚饭,我们仨出来学校便进了一家火锅店,他提意要不要喝点,当时我俩一惊,然后连声说可以。那天我们谈了很晚才回家”。
他有课前五分钟抽烟的习惯,坐在办公室吞云吐雾一番,听到催课的铃声后提着书袋和竹条,慢悠悠的挪往教室,他一进课堂就讲课,但并不像教授英语和语文的老师一样死板,他思维敏捷,解题游刃有余,学生们似进入忘我之境而随他的指引遨游数学天地。忽戛然而止,又似回到现实世界,无不为之惊叹。然后轻轻将竹条放置于讲桌上,燃起一支香烟吧唧吧唧吸上两口“好了,我们继续,把书翻到第118页”。一边吐雾一边讲授,学生们完全忘记了学业带来的压迫感。闲暇时间,他还会讲一些诸如“要想富,先修路”的经济学歪理,亦或如“要想强,要种树”的人生法则,逗趣大家哈哈大笑。这也使得他的课趣味横生,数学也便成为了我喜爱的课程。当然,他的教学方式并不被所有人接受,说是造成了两级分化,也时常有学生举报他讲授太快,或在教堂上抽烟,教授无关无用知识。对于他这样一个顽固的怪人,年级主任也感到无奈,无从下手,只能以改进教学质量和学习环境的话来搪塞,而他一顾如初。
我们的学校在云南滇中一座不大出名的城镇,现在的工厂鳞次栉比,大地满目疮痍。而那时的小镇非常美丽,远方是青山依依,白云皑皑,近处流水潺潺,雾霭朦胧。每年入了冬,天气变的干燥起来,万物也开始陨碎,但头顶的天却蓝的出奇,像一片汪洋大海,无边无际的。万里晴空中,高傲的老鹰随气流缓缓盘旋于高空,锁定猎物后伺机俯冲捕杀。一日午饭时,两只老鹰浮于空中长鸣击杀,你追我赶,惨烈厮叫,场面尤为惨烈,终于等到一老鹰厮杀胜利而向近旁的高压铁塔飞去,在它落于高压线时便徐徐而落了。几个小伙伴见此情形顿感失落,同时又激动不已,我们放下手中的餐盒就向对面的山丘奔去。我们爬上小山包,在荒草里翻来覆去的搜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枯草堆里寻到了它。它的双翼是那么的矫健,眼神是那么的锐利,搭配上玄铁般的喙和爪子,很难不让人产生敬畏,勇猛的形象又在我们心中诞生了。
我们的心思全在老鹰上了,将老鹰放进书包藏进课桌里,一下课就拿起书包往花园的草坪跑。我们几个男生围成一圈,好奇的观赏着老鹰,无不为他的矫健而惊叹。不知是我们太招摇还是有人泄密的缘故,我们捡鹰的事迹还是被老杨知晓了。在数学课习题时间,老杨一如往常一样燃烟,然后拿着竹条在教室踱来踱去,教室一片安静。忽然一竹条“啪”一声拍在我的桌子上,让人心惊胆战。“你确定是这么解的,在好好想想”,他疑惑的看着我。当时我被吓住了,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什么都答不上来,他也顿感无奈,然后又婉转语调为我解惑。他一边说一边用竹条在习题上舞动,似一台受控打印的机器。经过他一番提醒,我恍然大悟,然后打断他“哦,老师我明白了”,我在纸上奋笔疾书一番便得到了答案。看到此,他欣喜若狂“对了嘛,只要经常动脑子,脑子才不会生锈”,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向教台走去。可没走两步他便回头“你们捡到老鹰啦”,他话音未落,不知谁就大声说出“是的,杨老师好大一只,就在他课桌抽屉里”,我当然是极力否认“都是没有的事,他们胡说的”。可我早就被粗劣的表演和言辞给出卖了,他挪到我的身后,那只长竹条便不由自主的指向了课桌里的书包“整天不思进取的,拿出来看看”。我勉为其难的拿出书包打开拿出,他也惊奇的感叹“哦……好大一只的嘛,快收起来,收起来”,说罢便径直向教台挪去。他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一番“你们要多动脑子,别整天弄些有的没的”,他用竹条指着我“你,等了下课,把它送到我宿舍去”。我当时想他要我们的鹰干嘛,这可是心心念念的鹰啊,并且当晚我们就决定把它偷出来。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等我们到了杨学宿舍,只见他手起刀落,然后将死鹰皮拔了下来,说是可以做成挂画,我们当时的情绪非常低落,就呆呆看着他。待他把鹰皮固定晾起来了,那鹰肉也该下了油锅,顿时屋子里飘香四溢,让人垂涎欲滴。我们坐在那盘鹰肉前不忍下口,而他却不害臊,还邀请了对门的老师开始对饮起来。孰可忍孰不可忍,不知谁率先抓起一块肉往嘴里送,慢慢咀嚼品尝“哇,你们也吃一块,是真的香”。我不忍心,但还是勉为其难的抓上一块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不错,不错,是真心香”。我们的行为逗趣了杨学,他大笑起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真有你们的”,然后招手让他夫人为我们盛饭和拿汽水,他则又给我们讲起来他的人生歪理。“人致千里容易,致万里则不易,若想致万里就如鹰一样学会借力致远,最后还说了一句好风凭借力,送人上青云的诗句”,他就像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对我们讲教一番,最后还再三强调“借力,知道了吗,学会借力”。就这样我们心心念念的鹰成了下酒菜。
小镇的学生大多的是来自管辖范围内的八个村落,有的村落离镇比较近,有的村则较远,所以学生就有走读生和住宿生之分,走读生每天早出晚归上下学,住校生则要一周到周五都住在学校,而这八个村落中最偏远的村落就两个,所以住宿的学生也就不多,全校也就二十多人。由于人数少的缘故,住宿的二十多个人就都被安排到一起进行一天的晚修了。晚饭过后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一群男女学生在球场上又喊又叫的,记得有跳皮绳、斗鸡、打篮球、滚玻璃球,还有饰演动画角色等等,感觉怎么跑怎么跳都不觉得累。这时候杨学也已小酌了一杯,手里燃着烟,正沿着梧桐长林下的树荫惬意的散步。要等听到一天中最后的催课铃声打响,我们才你追我赶的向自习室跑去了。
监守自习的老师,是全校老师轮流值守。由于学校没有对自习课过多要求,再而大多老师认为也不过是个任务,对待自习的态度就因人而异了,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严谨派,一类是随意派。杨学自然属于第二类随意派,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习惯性走到自习室门口拿起竹条“哒哒哒”的敲击几下木门,教室顿时鸦雀无声“万星辰,看看谁没有到,名字报给我”。得到答复后他接着说”你们自己做作业,有不会的多动动脑子,还是不会就多看多问,若实在不会你就空着,别给我照抄就行,我不认的。我在办公室,有事找我。然后做完作业就可以自行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不用非要等到下自习时间”。说罢欲起步,忽又想起了什么“万星辰,晚修后把班上的作业送到办公室”,他拿竹条指了指我,这才算交代清楚,这会儿也才眯着眼睛,慢悠悠的走去办公室,边抽烟边研习起诗集,哲学一类的书籍了。他的自习课很随意,算是自由的了,留有大把的时间给我们去看课外文学、学乐谱、练习音乐、练习篮球,甚至晚睡都行,这给了我们无限的空间和时间去探索自己的兴趣。他还说我们的人生要像煮水,待时间一到,温度就慢慢上升,最后直至沸腾。
他的一系列荒唐的做法被不少老师反对,认为如他一般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还要把他列为有辱教师师德的反面教材。而他却一如既往,一切尽意。他太过于猖狂,我们也为他取了一个“狂师”的称呼,我们的身体是极力排斥他的,心却不知什么时候暗暗喜欢上了这位相貌平平的小老头。
我清晰的记得二零一一年夏日的某日晚间,晚修进行到一半,罗老师不停的提醒我们“声音小点”,然后拿起桌上的教条使劲敲击,桌子的几盒彩色封笔被击的七零八碎的躺在地上,我们像一群受惊了的野鹿惊恐的注视着他。他把桌上洒落的粉笔全部推往地面,手臂拄着桌面破口斥责“你们这群老鼠,一天到晚唧唧歪歪的不觉得烦吗”。他又向前走几步“果然父母素质低,儿女的素质也低,穷酸货滚回去种地吧,还劳烦老子来守着你,跟求爷爷告奶奶似的。你们这些人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永远种地的命,别浪费大家时间,你们是不会有出息的”。我们当中有人站起来“你可以骂我,但不能侮辱我的父母”,然后我们一起附和。罗老师则不想饶恕我们,他嘴角轻蔑一笑,高傲的像审讯罪人一样审讯我们“我说错了吗?你们这种种地的人浑身都是泥巴,脏兮兮的,平时穿着脏衣服就往餐馆钻,踩着地面这一个泥印那一个泥印的,这不是素质低是什么。在看看你们的成绩,一个不如一个,准是种地的料”。
夏日炎炎,自习室的晚灯却白皙寒冷,我们嚎啕大哭,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而烈痛。我们的出身被老师看不起,这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尊严也被践踏了,现在就连辛勤劳作的父母的尊严也被一同践踏。我们八个人相依在一起,已是彼此的兄弟姐妹。夏蛙鸣叫,似与我们附和,黑夜笼罩着它们,也笼罩着我们,我们的命就被这么轻浮的定义。
一个受不了打击的高年级学生冲出教室,边跑边低声哭泣,朝远方的偏远村庄方向走去。晚间已没有了回村庄方向的车了,她就沿着公路一路哭哭啼啼的走,身影似一点点的被黑蚕食,将要消逝在夜中。在杨学到镇上采买的时间刚好遇见了她,杨学紧跟在她身后,然后叫了一声“站住”,疾步向前抓住了姑娘的手臂。“你不是住宿生嘛,怎么跑出来了”,听到是学校的老师,姑娘悬吊着的心才得以放下,然后“哇”的一声哭的愈加惨烈了。回到学校的杨学拿起那根包浆竹条就往自习室闯去,他愤怒的拿起竹条指着罗老师“什么东西,请你滚出去,我的学生用不着你来教训”。看见杨学我的痛减轻了。
我想那晚他准是又喝了酒,但我已经忘记他之前的模样了,那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种子一样埋进我的心里,也那晚他成为了启蒙我人生之路的第一人。
转瞬之间又是两年,我们就要离开小镇去往市里求学,在毕业典礼那天他又喝酒了,然后拉着我们几个的手又借机普及他的人生法则“爹妈送你们走出来不容易,既然选择了读书的路,今后就要禁得住诱惑吃得了苦,努力往上走,但记住凡事都要动脑子”。夏日的晚风再次穿过校园,送我们离开了小镇,我们也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
再次相聚是两年后了,我们坐在家里的炉膛前,分享一些学校里七零八碎的事情。当中有人提到“你们…………
后续在狂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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