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转身给别人找钱的空当,那个家伙伸手从橱窗里拿出了一个猪蹄子。我刚一回身,正好碰上了他撤回一半的手,我的脸顷刻凝固了一分钟,随即表现出一副和蔼的样子,而他快速撤出的手碰在了橱窗口的边沿上,猪蹄子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溜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个家伙随即拔腿就跑。我认识那个家伙。他们有很多人,都是在我们这个地方打工的外来民工。他们经常结伙作案,偷老百姓的狗啦鸡啦玉米啦,见什么拿什么。他们一到傍晚就三五个一群来我的店里买东西,要是碰上我不在,他们就开始“倒烟”,一条烟倒上四五个人就倒没了,我老婆时常看不住家,但是,我在的时候他们就不敢了,我一边给他们拿东西,一边斜眼瞧着,有时给别人找钱的时候也会留意,所以,我在的时候他们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心想,他奶奶的,要是让我碰上,非得把狗日的们手剁掉。现在,碰上偷猪蹄的这个家伙了,反而没了豪情,要在我年轻的时候,非提着菜刀追出去,要是撵不上他,我得急的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一根。但是我不想那样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罪的人多了肯定有吃亏的时候,况且我还做着买卖。
黄昏将下,大街上人来人往。现在关门为时尚早。我看看表,才七点来钟。从橱窗的玻璃上望向外面,我看见几只岩片胡子(蝙蝠)在街道的上空来回冲撞,它们怎么飞都不会撞上建筑物,真是怪的很。小时候我曾经用一个绑在竹竿上的口袋套岩片胡子,但当快碰上它们的时候,我内心压抑不住的兴奋,心想这回你们跑不了了,可是它们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似的,猛转身又溜走了,我徒劳地看着它们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听我爹说它们是老鼠变得。老鼠怎么会变成岩片胡子?爹又说,它们是吃盐吃多了才变成得,盐吃多了就能变成?人吃多了变成白毛女咋变不成岩片胡子?看来他的这个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此时,空气压得很低,没有一丝风,我在店里热得喘不过气来。店里没有风扇,我只好百无聊赖的用硬纸壳子当扇子用。突然,我就看见了在街角两只交媾的狗。我从店里快步跑出来,饶有兴致得看着它们对着屁股较劲。两只狗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它们不相信人,和人不相信人一个道理。两只狗“呜呜”地发出低叫,我不知道它们是充满快乐还是对我有敌意,但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热恋中的动物都是不理智的,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站在那儿不动,它们也不动,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娘的,你们到动起来啊!”我急得嗓子眼直冒金星。想想都觉得好笑,一个人站在黄昏的 街道口看两只热恋中的狗,这也是一道风景啊。我想起我上小学时,我们学校的一个女老师谈恋爱被联防队逮住,然后就是游街。女老师低着头,脖子上挂着两只皮鞋,在脖子后面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破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联防队员像太监似的哑着嗓子说,“开始喊!”女老师就用低低的声音说,“我是破鞋。”一个联防猛地用棍子砸向女老师的腰部,吼道:“大声喊……”再后来,听说那位女老师最后不堪屈辱跳井自杀。有时候,我觉得人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有羞耻之心而动物没有。我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两只狗像受了惊吓,对着屁股向相反的方向跑,体型较大的公狗拖着母狗吱吱地叫,我幸灾乐祸地猛跺脚并顺手把石头扔了出去,两只狗趔趄着身子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我跟着猛追了几步,刚到我超市南边的一条小夹股道,就看见几个人在耳语。夹股道很窄,但无限延长。逆着风我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几个词,“今晚,下手…”“关门的时候…”“别让他跑了…”我浑身一激灵,然后紧贴着夹股道快速撤了回来。我爬上我家后院的围墙想听听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那群人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
隔着那条夹股道和冬梅家相望。站在围墙上就能看见她家的栅栏。栅栏里养着鸡鸭,一有动静它们就吱吱嘎嘎地叫。我经常站在围墙上看那些鸡啊鸭的,倒不是想偷它们,我觉得那些鸡啊鸭的很可怜,它们在自己的田地里觅食生活,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有人提着脖子出去给它们一刀,它们被岁月带走,想想人何尝不是。我站在上面的时候多了,鸡啊鸭的像认识我似的,它们不叫不闹。我看见冬梅提着裤子跑进了栅栏,我把头缩在了一棵香椿树的后面,香椿树刚刚高过夹股道一头,是个很好的隐秘场所。我看见了冬梅白花花的屁股,她在完事的时候,屁股还努力地沉了沉,像大海的一片波浪,我的眼睛一花,差点从围墙上摔下来,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小心把一块围墙上的石头蹬了下来,鸡鸭一阵喧哗,冬梅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提着裤子出去了。我和冬梅青梅竹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过家家”,我当爹她当娘,然后弄一个布娃娃当孩子。我们在一起楼楼抱抱亲亲摸摸没什么感觉,有时候,我会脱光她的衣服看她洁白的全身,然后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做,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做啊,不知道身上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去享用,现在想想都后悔死了。
我站的这个围墙是我家后院一个大栏的围墙。我爹在栏里养了很多羊,具体数目是多少,我总记得好像是十一的平方。我爹养羊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这个家庭,我弟兄俩上学读书要花钱,我娘成年长病吃药打针要花钱……那些可恶的日子,充满羊骚味的童年,都回不来了——我爹听见石头掉落的声音,披着大氅佝偻着腰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镰刀,镰刀锈迹斑斑,像一弯下弦月,他曾切割过他的岁月,现在正和他一起慢慢变老。然后我爹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我爹说:“我寻思是哪个杂种来偷我羊,原来是你这个小子。你在这上面瞎转悠啥?”我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爹,我那么长时间都见不着你了,你也白了胖了。”其实,我爹长得黑瘦,很随我奶奶,我没见过我奶奶,听我娘说的,说我奶奶像个非洲土著,浑身上下一身黑,白天像燃烧的一块黑铁,夜晚和黑夜融为一体能照亮星星。我和老耿在一起,赵晓光总调侃我俩黑白分明,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他哪里知道我不是干农活晒黑的,这是遗传基因在作怪。我爹默不作声。我娘跟着从里屋里出来,她听见我说我爹的话了。我看见我娘泪如泉涌,爹的眼角也挂着泪水,我从来没见我爹哭过啊,他怎么也哭了呢?我没说我爹的坏话啊!我就说他“白了胖了”也没说别的。我的一张笑脸突然僵在那儿,张着嘴大口呼吸,像从水桶里跳出来的鱼。风从我的嘴角穿过去。风也带走了我的全部。我看见我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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