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犟种(小说)
十、韭菜酱好吃
文/张守权
骄阳似火。
1984年四月中旬的东北平原,虽然玉米、高粱等大庄稼尚未播种,但随处可见的小片绿油油的麦田及冒出头后不久的小葱,使得刚刚包产到户的田地里显得生机盎然。迎着太阳的方向望去,正在蒸发的地气扶摇直上,使得远处的村庄和树木隐约充满了动感。
一个星期天下午,与伙伴在山上(东北人称野外大地的称呼)刨小根蒜的我提着小稿子挎着小筐满身是汗的回到家中,小筐里的收获物十分有限,只因在这野鸟回归的季节里,我把主要精力放到关注邻家孩子赵老黑如何在地垄沟里下夹子并溜口哨让那可怜且贪吃的鸟儿去按他设计的路线去啄食那个诱饵了。
令我奇怪的是,爸爸竟然端坐在炕桌边吃饭。我一看家里那口买来的廉价的老式座钟,才两点多。在吃三顿饭的日子里这绝不是吃饭的时间,况且,爸爸一大早就被我的邻居也是我的老师王大犟种找去为他家的门窗刷油去了,干了一上午,怎么还能没捞着饭吃?
爸爸一边吃着大饼子就着芥菜饼,一边对家里人说:“你说这王老师呀,外号可真没白得。头几年放个公社干部不当,非得回学校来......”
妈妈接道:“他不是跟公社里一个老娘们干那个事儿让人给撵回来的吗?”
爸爸瞪了妈妈一眼,说道:“你抓住了咋的?说你多少回了,没影子的事别瞎嘚啵。”
妈妈说道:“没那事还回学校了,指定是人家不得意他那个死犟劲。”
爸爸说道:“嗯,这还贴点铺陈,今天王老师招待我两道菜,一道炒鸡子,没等客人动筷子呢,结果呢,让人家那两个小犊子一人一口眨眼就底朝天了。你说这王老师咋把这孩子惯成这样呢?”
妈妈接到:“还不是他媳妇翠香从小惯的,你说这跟前谁家来客了这老娘们和孩子能上桌子?”爸爸接着说道:“嗯,另一道菜可特别稀罕......”
我连忙好奇的问道:“爸,啥菜呀?”我忽然感觉那一刻我的不争气的哈喇子差一点流下来。
“这道菜叫韭菜鸡蛋酱。”爸爸不紧不慢的答道,之后又狠狠的咬了一口豆面大饼子。
“该是韭菜炒鸡蛋吧?”妈妈问道。
“不是,韭菜炒鸡蛋那韭菜是切成一寸多长鸡蛋的块也挺大的,他那道菜,这韭菜和鸡蛋都成酱了。”
“哦!是王老师给你们打的卤吧,是不还有面条啊?”妈妈问道。
“那可抖起来了,根本没面条,就是二米饭。王老师说这韭菜酱拌饭可真是人间美味,他一口气吃了三二大碗。我费劲巴力吃了不到一碗,这把我累的,只好喝了两盅酒,最后说家里有事就回来了。送我的时候,王老师还感到挺不好意思的,对我说今天可能是整的有点咸了,哪天来给我淡点整着,还强调这韭菜鸡蛋酱绝对是人间美味。”妈妈和我听后大笑,笑声中,我的思绪不觉回到了去年那个令我疲惫不堪的秋天......
1983年8月,我顺利的考上了远近闻名的县第六中学,王大犟种即是我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王老师又懒又馋的大儿子王学庆也分在他爸爸的班里。当村里人得知此事时都不屑一顾的说道:“就他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连算盘都不会打呢,会教个啥?”然而,此后的日子里我感觉他每一节课都特别认真,作业批改得也十分严格认真。我想,工农兵大学生毕竟是大学生,大学生咋的也比中学生强,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他呢?
听爸爸说,王大犟种数学的基础不是很好,但是因为我们上初一这学期学校有一位上年纪的教数学的老右派老师退休,校领导研究再三让原本教政治的王老师顶了上来。王大犟种的确有股犟劲,每天除了认真备课外把课本中及练习册的题依次做了一遍。他遇到不会的题的时候习惯找到平行班的老师去问,最可笑的是他没有一次是以虚心求教的口吻问人家,而是直接问这道题你咋做的?当人家说出答案或解题思路时,他便顺水推舟说道:“嗯,我也是这么寻思的。”最初的日子里,这种不懂装懂的请教方式一度在方圆十几里地以内成为笑柄,久而久之,谁也不以为意,一旦请教到哪位老师的头上,他们便都会爽快且耐心的给他解答。
这农村学校就是活多,从春天的播种踩格子到夏天的施肥耪地再到秋天的割黄豆掰苞米,一年四季学生没干到的农活真的很少。这年秋后,在掰苞米尚未进行之前,学校组织全体学生到二十里地以外的校田地去割黄豆。
布置任务的当天晚饭后,我来到王老师家找王学庆商量第二天同行的事情。刚刚进院,一股诱人的烙油饼的香味便扑鼻而来,虽然我刚刚吃饱,但多少还有些不能自持,因为妈妈让我第二天带的午餐是低价买来的两个过期干面包。刚进他家的外屋,就听王学庆在屋里兴奋的近乎喊叫的说话声:“哎呦,我最喜欢劳动了,第一不用上课,第二可以玩一道,第三中午可以吃好吃的。哦哦......”只听炕头的王老师说道:“明天干活时你他妈可不许说累啊!”
王学庆的妈妈翠香随我进了屋里,她抱怨道:“你说这校田地还搁那么远,二十里地,这自行车偏偏还坏了,屯里会修车的老陈头还帮闺女干活去了。二十里,这小孩子连跑再走的到那快说也得两个小时呀!你瞅瞅,自己家里地的活还没干呢,先可学校这头了。”
王老师笑道:“学校那一大片黄豆不收,到时候谁给咱们豆油和冻豆腐啊?”
翠香道:“嗯,可也是。”
王老师接着说:“过几天我找几个能干的学生来,就咱家那点玩意放屁的工夫就收回来了。”
第二天五点多,按我们的约定,王学庆和我背着装有饭盒和手套的书包手拿着镰刀便上路了。我见王老师也带了一把镰刀,他对我说一旦有干得慢的同学便帮着割一割。王学庆向王老师翻了翻眼睛十分调皮的说道:“爸呀,咱们班我是割的最慢的呀!”王老师笑骂道:“慢你妈个腿!”
宽阔乡路上, 通往校田地的自行车随时可见,这些年轻的学生往往把锋利的镰刀小心的绑在后车座上,也有的在后车座上带人而由此人手执两把镰刀。年轻人就是火力旺,即使是在带人的前提下,也常常会将车子骑得飞快,奔赴劳动场地的过程也成了一次激情赛车表演。还有些男同学呜嗷唱着刚刚学会的流行歌曲,即使调门都跑到傻二舅家去了,心情也自是无比得意,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某个歌星附体。
一路上没几个向我们这样傻乎乎的架步量的,王学庆的脚底板仿佛安了弹簧一般,很快便把我和王老师远远甩在了后面。他一边小跑着,一边以手中那把锋利的镰刀扫荡着路边的野花、青草及树枝。忽然,他一下跨上一位男生的后车座,随后又回头向我们使了个得意的鬼脸,我们便见他仿佛逃难一般消失在滚滚的车流中了。
劳动场面如我想象的那般热闹,同学们尤其是一些雄激素过度分泌的男生刚刚结束赛车又在田地里继续比赛黄豆的斩获,一个个仿佛一群好斗的西班牙公牛。而王老师则挨个寻找落后者,这个帮几米,那个割几刀。
午休一小时,我看见王老师借个自行车便向距校田地二三里地的李家坨子骑去了。王学庆说他去那里的一家亲戚随礼去了。我忽然想起,怪不得今天虽然劳动他却忽然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呢。
午饭后,在王学庆的怂恿下,我们随着一群男生来到附近的一道长长的水沟脱掉鞋子进水里抓鱼,忙了半天,什么也未抓到。王学庆很不甘心,说前面的沟子里一定有,于是带着我向前方又走了很远......
当我们手里攥着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捉来的可怜的几条老头鱼回到校田地时,发现全班同学已经割了几十米远,王老师抱着膀子正在威严的等着我们两个的归来,手中那把镰刀的刀刃在阳光下不停的灼灼闪光。“咋才回来呢?啊!你们两个就知道玩,看看都让别人落多远了?快点干,割完这条垄就可以回家。”我抬头一看,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一条足有三四百米的长垄,比起上午的长多了,以我们这种速度,没有三个来小时绝不会干完的。然而,别人都没有叫苦,自己要是表现出很完蛋的样子,岂不让人笑话?干吧!
见我们开始卯足劲追赶,王老师便放心的到前面去看其他同学的进展去了。
干到一半的时候,手已起泡,感觉抓黄豆秆的手掌有些痒痒的。我直起身向前望了望,前面的同学已经胜利在望。回头看王学庆,他已被我落下几十米远,他一步一挪的仿佛被脚下的大地紧紧吸住了一般。
当前面的同学陆陆续续干完轻轻松松骑车回家时,西下的太阳已经不到一树高了。此时也该下午五点左右了,而我和王学庆却尚未完成任务。我回头一望,啊!整个黄豆地里仅剩下我一个人了,王学庆不知何时竟然神秘的失踪了!我知道,他一定是趁王老师不注意,混在学生队伍中乘乱逃掉了。
手拿着镰刀的王老师开始在地头割自己儿子那垄长长的黄豆,当我们相遇时,他对我淡淡的说了句:“加油啊,一会儿就到头了。哼!学庆这小犊子,还溜了,看我回去不扒他皮。”从小到大,王老师要扒自己孩子皮的话我不知听他说过多少次,每一次都有一个共同结果,那就是王学庆依旧皮肤完好如初的等待着爸爸下一次这样话的再次说出。
我们干完活时太阳已将落下,红红的夕阳有如一个巨大的咸鸭蛋黄,在苍茫大地的衬托下倍显壮观、苍凉。
我如释重负的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忽地一阵晚风拂来,让我感觉一丝深秋的凉意。王老师说道:“哎呦,这么宽绰的地方就剩下咱俩了,这家伙差点夜战马超啊!”王老师带着我取道一条较近的乡间小路向家里迤逦走去,一开始,乡间小路的迷人景色尚且十分迷人。很快,我们便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暮色笼罩了。夜露欺人,不觉中,我的两只胶鞋和脏脏的裤脚还有两只袖子便被路边野草上及玉米高粱的露水打湿,潮潮的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偶尔,窄窄的田间路也会让我们一不小心就踏入旁边的垄沟里,垄上潮乎乎的土壤便不甘寂寞的钻进我臭烘烘的鞋壳里,让我的夜行极不舒服。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好在天上有北斗星在指引着我们的大方向,我们是沿着那七颗勺子状明星的方向前进的。
大约走了一个多钟头,王老师忽然问道:“你饿不饿?”我猛地怔了一下,然后答道:“王老师,我不饿!”
“傻小子,正长身体呢,哪能不饿呢?连我都饿了。别急,再走一回就是我老舅的屯子前四家子,到他家整点嚼果解解饿。”
很快,王老师带着我走进屯里,能不能搞到吃的我并不在意,能暂时进屯子摆脱露水的折磨对我而言是最大的放松。
王老师老舅一家对我们的到来颇感意外,但十分热情的把我们让到炕头坐好。王老师的舅妈是个六十左右的和蔼老太太,见我这幅样子连声说道:“看把这孩子冷得,快上炕暖和暖和。”得知王老师的来意后,老太太说:“我外甥大老远来了,你就是不吃我也得给你做点饭啊!”王老师说:“老舅母,太晚了,你外甥也不是不常来,我们也不是特别饿,就是劳动后,感觉浑身没劲,你家有点剩饭我们对付对付让身体有点劲儿就行,也不用我老舅陪我喝酒,再说啦,天也不晚了,我们还得赶回去,明天还上班呢。”老太太说道:“那我可就实为实了,家里晚上剩点小米饭,搁锅里呢,估计还热乎呢。菜吗,可没有了,不过,晌午剩点鸡蛋韭菜酱,你要是不嫌乎我就端给你。”
昏暗的灯光里,我们在王老师老舅家的炕桌上开始吃起我从未吃过的配餐来,王老师老舅两口子在我们吃饭时陪我们聊天。见我对不是很热的小米饭难以下咽,老太太执意要为我炒个鸡蛋,但都被王老师拒绝了。王老师将那咸咸的韭菜鸡蛋酱拌在饭碗中,吃得津津有味,他边吃边夸老舅母的酱打得好,简直是人间美味。他一口气吃了两二大碗饭,而后便望着桌上那个原本盛着凉凉的剩韭菜酱的空碗直吧嗒嘴。
那次经历后,王老师多次向人提起韭菜鸡蛋酱是道绝美的菜肴,并让翠香也常在春秋时节院中韭菜下来时做这道“人间美味”。
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以后了,妈妈没好气的对我说:“人家孩子天黑前就回来了,你可倒好,将近九点才回来。这王大犟种也是偏心眼子,让自己的犊子先回来了,别人家孩子却干到黑!这自个家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爸爸说道:“芝麻大个事儿,还磨叽个没完了!”后来我才知道,此前妈妈在天黑后去王老师家问我为什么没回,翠香答道:“王老师也没回呢,邻居你放心,你家孩子跟我们家王老师在一起不带吃亏的!” 妈妈接道:“我们家孩子跟着王老师可也不是图什么便宜去了!”
几天后,也就是我忽然奇怪为什么王老师再也没有穿翠香给他做的那件新衣服的那个日子,我来到学校老师办公室走廊窗台上看是否有本班同学的信,更想乘人不备时撕两张好看的邮票。窗台对面办公室的屋门虚掩着,我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一位女老师议论王老师的声音。只听她说:“你说这王大犟种可真犟啊,平时邋里邋遢的,可前些天劳动时,还穿件新做的衣服进地里干活。”
另一位女老师接道:“劳动时人多,那新衣服大伙都能看着呗!”
“你不知道啊,就是这件新衣服,由于上面的兜没砸紧,把他那天揣里的二十元钱窜丢了!”
啊!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对于我们很多家庭而言,二十块钱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供两个学生一学期的费用可是绰绰有余。
只听另一位老师问道:“那找着了吗?”
“王老师第二天按着他所走过的道认真的溜了两遍,来回两边啊,八十多里地啊!最后溜回家门口时呢,毛都没找到!”
“唉!白瞎了,二十块啊,将近半个月工资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哎我说,他丢个钱你说人家犟,这也不沾边呀!”屋门忽地被关上了,但我还是凭优秀的听觉隐约听到里边有如解开世纪之谜口吻般的讲述。
“你听我说呀,这《少林寺》演完了还有《少林寺弟子》呢。这大犟种忙乎了大半天也没把钱找回来,一气之下就把这件新上衣脱下来随手就撇进门前一个臭水坑子里了。还从自己家帐子里抽出根大磕秆使劲往臭水里搥(口语中读duǐ,意思拿什么东西扎、刺、捅等,多用在东北白话中),这家伙的,把那根大磕秆都给搥折了……”
“哎呀!那不白瞎了吗?二十块钱没找着就没找着呗,把这衣服扔了不又得搭进将近二十块钱吗?”
“要不咋说这人犟呢……”
秋后的一天,我在屯子里一些人家集中打场的地方忽然看见一群人正在逗屯子里著名的大傻小子——狗柱子。平日里埋古来汰的狗柱子那天竟然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只不过这上衣的崭新与下面裤子的破旧肮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只听屯里爱和别人攋大膘的邓二大娘笑嘻嘻的对狗柱子说道:“哎呦,我说狗柱子,你这件衣服咋这么像王大犟种的呢?”
狗柱子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邓二大娘新烫的波浪弯型的头发痴痴地说道:“犟,犟,犟!”
在众人满足感十足的哄笑声中,邓二大娘接着说道:“这件衣服可是翠香做的啊!”
狗柱子依旧痴痴地说道:“香,香,香!”
邓二大娘笑骂道:“都他妈进过臭水坑子了,还香呢?香你娘个头……”在众人更加猛烈的笑声里,狗柱子低头看看身上的新衣,抬头看看笑得前仰后合的众人,他真的不理解,自己身外的世界真的这么可笑吗?(未完待续,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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