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人,一种过分夸大美化自己的父亲,仿佛今天成功的自己真的就是龙的传人;一种极力贬低矮化自己的父亲,觉得一直倒霉的人生完全因了有此劣根。
前者撰文比较多,后者干脆不说。然越来越上了年纪的人,越是更能理解自己的老父亲。
一直想写自己的父亲,可是迟迟不敢动笔。因为父亲实在太平凡了,加之印象中母亲一直责骂他,自己正值年富力强,心高气傲的看不上几个人,未能如愿。
前几日父亲电话里还说,寒假把娃带回来。日日穿梭于学校和补课的路上,孩子比大人还忙。那么把父亲接过来吧,政策刚刚出台,80岁老人可以随迁子女所在地。
父亲今年79岁。为毛一定要80岁呀!房子70年产权,人活70古稀,一个甲子60岁就退休了,和子女搬住一起还要再等20年。其实真让父亲来他也未必愿意。
我这里父亲来住过两次,第一次暑假带来天冷就回去了,大约三个月,记得不足百日。第二次来帮带了大半年孩子,也是暑假带来,来年五六月份的样子就又回去了。
在我这里没有住老家舒服。家里哥姐都很孝顺,他一个人什么都有,没人管束,非常自由自在。村里的闲淡人偶尔会来坐坐,喝喝茶,抽抽烟,吹吹牛,聊聊天。
记得父亲对我有过三次发凶。
一凶是我幼时吃饭可能对奶奶态度貌似不敬,突然一个反掌甩过来,等我明白时两颗门牙落地。记得母亲护犊心切,跑回娘家要闹离婚。
二凶是我青春期不服母亲管教,他刚从外面回来就把昨晚值班用过的手电筒砸在我脚下,注意,不是砸在身上,然后气势汹汹让我在太阳坡底下面壁罚站思过。
三凶就是只要不在学校读书的日子,不管他干什么农活都要把我带上,哪怕我什么活都不干。母亲多次求情让我在家写作业也没有用,所以我从小就不喜呆在家。
然多凶,亦有多吉。
一吉由于哥姐大了,不愿意走动亲戚,母亲则忙于家务,拜年就落在了父亲和我身上。记得一次路上他一定要我大声喊出来,说我能考上大学,声嘶力竭过后却似乎信心大增。
二吉高二那年,遭遇变故,母亲骨折,西安住院,家道中落,同村一家殷户托人说媒让我去做上门女婿,母亲就和父亲商议。他沉默良久说,我就只有两个儿子。
三吉高考落榜,母亲坚决反对我再去读书,怕也成了隔壁村八年抗战的老邢。父亲私下里却坚定支持我读书,先投奔黄河对岸的哥哥打工,后来又回到学校读书。
都是些说不上串的事情,可现在回忆起来又是如此清晰。
还有一些说不上吉凶的事,比如农旱时节,抢水浇地往往要斗智斗勇,有时候冲突在所难免。一次我和家族人多势众的一个成年人发生矛盾,差点械斗,正处于下风,眼看就要吃亏了。父亲闻讯赶来,霹雳用农具架开,然后把农具一丢,拍着胸脯说,往我这儿来。
父亲其实很可怜。
他八岁那年爷爷不幸被土匪撕了票,留下孤儿寡母,奶奶含辛茹苦把他拉扯长大。和母亲完婚后,慢慢才有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
初二那年,奶奶病逝,父亲明显一下子颓唐了许多。刚工作不久,我也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才明白丧母之痛是如何彻入心肺。
父亲丧妻,才56岁就衰老得像个老人。23年过去了,父亲一直一个人,虽然子女孝顺,可未免有些凄凉。
父亲第二次住我这里时,我带他去了杭州和上海,又安排他去了南京和北京,拍了一些照片,拿回去给村里人看,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家乡,他高兴了一段时间。后来侄儿考研进了华为,经常国外工作,飞机来去的,他似乎精神上很是自豪。
作为老人,一生经历三次打击,已是风烛残年,即便四世同堂,即便外甥女考研到了北京工作,即便自己身体还好,即便子女孝顺,可是老父亲也只能缅怀昔日的荣光。
难以想象他年轻时也打篮球,曾带队打遍全乡。当过队长曾扇别人耳光,这不好。当村保管员时接济过村小的教员,合作社时开过油坊,抽黄工程时做过连长,一生被查过两次账,均无事。文革时被贴过大字报,清财时工作组驻扎过别的村,改革开放后承包过2亩菜地,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每天赶着比他还高一头的骡车到处卖菜发家致富。
如今的老父亲已是风烛残年,经受着日常的病痛折磨,随时都可能来一阵风,剥夺他沉湎于回忆之中虚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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