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盈摄/赵越胜文
告别白杨岛,沿湖畔西行,右手一带丘峦起伏,坡上林木蓊郁。想寻径登岗,见一溪横隔,有小桥越溪上。桥由枯木搭成,枝干旁逸,似随心草就,上桥细看,才知是匠人巧构,以拙朴凸显自然。昨夜雨急,桥下秋水泠泠。过小溪,循仄径,脚下落叶松软深厚,举足间轻声悦耳。至岗顶,林翳渐淡,天光忽开,有座奇特的建筑豁然眼前。这便是爱默农维尔山庄的主人吉拉尔丹献给蒙田的Temple de la philosophie,照字面可称“哲学殿”。不过在古罗马,Temple多指祭神之坛,莫非庄主欲将哲学做牺牲,祭于此枝木扶疏之岗?噢,好朋友,当此秋雨洗尘,一派空明中,可复思哲学乎?
庄主吉拉尔丹深受启蒙思想影响,又是卢梭崇尚自然的仿效者。他要在这山庄中为哲学和哲学家留一席之地,供他们在月明风清、万籁俱寂中沉思遐想。他请画家于贝尔·罗伯特仿效罗马郊外蒂沃利别墅西比尔神庙的样式设计一哲学殿堂,奉献给蒙田,这位启蒙思想的先驱。早先,殿前有拉丁铭文石刻,“仅以此半就之殿献予米歇尔·蒙田,那道尽慧言之人”,但现已湮灭不存。
殿的正面由六根多利亚柱撑起环梁,它们肃穆静立,近瞰卢梭墟墓,远吞湖色天光。六根立柱从左至右,依次刻有六位巨人之名,并用拉丁文定义了他们的思想特质。牛顿:光亮;笛卡尔:虚空非无物;佩恩:人道;伏尔泰:讥讽;孟德斯鸠:正义;卢梭:自然。殿有门洞却无门扉,门楣上镌刻着维吉尔的诗行“识万物之道的人是幸福的”,这句铭文的下句是“他们战胜恐惧和无情的命运”。
拾阶而上,进入殿堂内,才发现环梁半途而断,殿堂背面竟无墙无柱,仅有基石台座,本该合围抱拢的殿堂只有“半壁江山”。内里苔绿侵石,杂草荒秽,碎石乱置,看似多年失修,哲学之殿已坍塌圮毁。但朋友,切莫迷失于这表面的毁弃,这荒芜半成正是哲学殿设计者刻意为之。他要让这建筑说话,人类认识永无完成,运思者必蹈思无尽之途。作者特意留下第七个基座,上面不竖立柱,却有铭文“此处不容伪言”“谁能完成它?!”殿旁堆积粗胚石料和数十根半成的圆柱,意在提醒来者,“材料已在此,动手吧”!谁能禁得住此一召唤的诱惑?
这座哲学殿是一个寓言,讲述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历史和未来。希腊先哲的智慧早已指明知的限度,苏格拉底的名言“我知我无知”实已道出了认识主体的宿命。没有什么思想学说能穷尽真理,思想永在思之途中。以为一己之思能掌握终极真理,此狂妄僭越了知的界限。帕斯卡定义人为“能思想的芦苇”,说透了人的高贵与脆弱。人能思而已,得失却不需言明。思者本身便若飘风骤雨,天地过客而已。大哲如康德,考察人的认识能力之后仍留“物自体”,以尊重知的界限。维特根斯坦,以“不可说”之沉默,留下“思无尽”的天地。固然我们对一切偶然之事可说并力图说清楚,但不可言说的世界却是无限广阔的浑沌背景,可说之事不过是这背景上的几缕光亮。在他那里,哲学思想竟如音乐,“有时只能在心灵的耳朵里唤起一支曲子”。其个人化到难以与人分享,竟是“大音稀声”的境界。
黑格尔追求体系的自足,作茧自缚。绝对精神走到自我认识,结果,穷尽了认识的绝对精神扼杀了思的生命力。这套精神的完美行程也诱惑了马克思,让他自信借助思辨的方法,能找到解决一切人类社会问题的不二法门,他身后的门徒奉其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们亲身所历的“顶峰”论、“终极”论更是等而下之的闹剧,再与“思”无缘。哲学殿的设计者发出的挑战,“谁能完成它”是一不可能亦不应有的任务。因为“完成”的前提已定,“这里不容伪言”,而那些号称“已完成”并“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说必属伪言。
建有未完成之哲学殿的爱默农维尔山庄,后以卢梭公园闻名。各国朝拜者络绎于途。显赫者如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俄国皇储保罗一世、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多奈特。伟大者如美国国父富兰克林、杰佛逊。革命者如丹东、罗伯斯庇尔。正是后来的这些革命者,把先来的玛丽王后送上了断头台,随后自己亦逐被杀者而去。这人头滚落的惨烈,竟被归罪于他们前往朝拜之人的思想。哲学殿虽未建成,朝拜者已各自凋零。 1801年夏末,正在策划雾月十八日政变的第一执政波拿巴特来到这里,他和吉拉尔丹的长子斯坦尼斯拉斯·吉拉尔丹拜谒了卢梭墓,随后在墓旁有如下对话:
波拿巴特:“为了法国的安宁,此人从未存在过或许会更好。”
斯坦尼斯拉斯:“为什么?执政官公民?”
波拿巴特:“是他造成了法国大革命。”
斯坦尼斯拉斯:“我想,执政官公民,您总不至于抱怨大革命吧?”
波拿巴特:“噢,只有未来才能判断,为了让这世界太平,卢梭和我是否最好从未到过这世上。”
此时,沉思的波拿巴特更像一位哲学家,一位思无尽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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