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在海边一个小城里,每一天的情节都像是复制过来的,早上去上学,经过三条巷子,挑担的老伯晃晃悠悠的走过我身边,卖小东西的大姐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翘着二郎腿,摇着一把蒲扇,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开学这天,我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颠簸一路终于到了学校,等坐好就要上课了。老师走进教室,后面跟着一个低瘦的男生,他走路活像个公鸡,学生们被逗的哄堂大笑。老师让他自我介绍,他说他叫王盛龙,可笑的是他连说话都带着钢珠,一颗一颗的往外蹦。老师安排他坐在我后面,他把书包扔在桌子上,那张课桌就成了他接下来一学年的领地。
直到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才发现他在我身后跟着,我笑他怎么去哪都跟着我,他不自然的摇摇肩膀,手撸了一把鼻子,说他的家在我隔壁,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我了。我主动走向他,他却有些紧张,“以后一起上下学吧,我有车子,你带我。”
这是我们的开始,无比平淡的开始,谁能想到却是今后最难忘记的回忆。那天,他穿着黑色的学生服,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书包,像个斗鸡一样,张着膀子走向我,脸红的像个柿子。
在路上,我问过他的年纪,意外的发现我比他还大一岁,就逼着他喊我姐姐,他自然不愿意喊,但我捉了他的把柄,说如果他不喊的话,我就把他上课睡觉的事说给他爸爸,我听出他还是怕他爸的。听到他喊我阿姐时,我笑的跟门口专穿破衣服的二傻子一样。
到家后,依照惯例,我妈把他家里的人都招呼到我家,在院子里摆了满满一大桌,还没到吃饭的点儿,几个大人在大厅吃茶,孩子们在院里戏耍,正无聊时,他说正在学武术,可以来教我们。刚打了几拳,阿爸和隔壁叔叔就走了出来,我们几个孩子跟着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阿爸说:“阿全啊,这可是天大的缘分,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不仅还能遇见还做了邻居。”
我问他怎么回事,黄伯解释说:“年轻时候和你爸一个戏班子,后来师傅去世后,他留在了戏班子,而我爸走了。”
“那时你弟妹怀孕了,亲家住这,说什么都非让我也来。我唱了十几年的戏,哪会想以后会扔了。”
“你是咱们的台柱子,师傅走了,你再走,那段时间真是难熬啊。”,黄伯举着酒杯,眼里闪着些泪花。
“师弟!”
“师兄!”
两个大男人当着两家老老少少抱在一起哭的像个刚没娘的孩子。
我小声问他,“王盛龙,你爸是唱戏的啊?”
他挺着胸脯,骄傲的说:“我爸是玄黄戏班子的班主。”
我一听玄黄戏班就两眼放光,这个戏班子在我们这也算顶有名气,虽然我不常听戏,但对名人一向尊崇。没想到这个班主正坐在我们院子里,和我吃一桌饭!不觉间发现王盛龙也比平日格外可爱。
“这个女娃,是师兄的爱女吧,长的好生俊俏。”
我听王叔夸我,立马坐得直直的。
“这是老三。老大也是个女娃,去上大学了,老二还在工厂上班。”,“你家龙子生的瘦啊,来,多吃肉。”,我阿爸给他夹了好多肉在他碗里。
“这孩子是精瘦,别看他瘦,劲儿可大了!”,王叔急着给儿子辩说。“来,给你大伯展示展示。”
盛龙噔噔走到院子中央,找来一块几厘米厚的木板,一掌下去就给劈断了。我看的着实意外,当下对这个角儿二代心生敬佩。
阿爸拍拍王盛龙的胳膊,笑着对王叔说他确实是练武的好料子。但王叔摆摆手, “练武没出息,他得上大学,去公司里当个体面人。”
我那时不知道做体面人对他们为什么那么重要,即使后来我嫁给了个体面人,可日子过得也是味同嚼蜡。
吃过饭,他们一家人回到了隔壁。阿爸问我对王盛龙的印象如何,我想了想,说不知道。阿爸背着手,说:“我阅人无数,我料定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你多和他接触交往。”
我不懂。阿爸又说:“这孩子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他身上有着一股子倔劲儿,他和他爸性格太像了,认准的事就不会回头。”
阿爸的话在一周后就应了验。同年级有个班的男生,我们都叫他二狗子,他当时在追我,当知道我一直和他一块上下学后,就约他在校园后面的假山打架,事先说好一对一,但到了地方,二狗子带来一群高年级的学生,他也不害怕,挥着拳撂倒了几个,但无奈寡不敌众,最后还是被揍的脸肿的跟猪头一样。
回家路上,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闷着头走了一路。刚到家把车子停好,就听见隔壁传来王叔打骂他的声音。
“你个不孝子,整天就知道打架,你要把我气死!”
我冲进他家,看见他跪在青石板上,裸着的上身有几道血印子。我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抱住他,不让他爸再打他,但他把我推开,瞪着他爸说:“打完了没?要是打完我就要上楼休息。”
他爸愣怔了一下,他拾起衣服就迈上楼梯,我紧跟在他身后,但我无论怎么问他,他都不提一句下午的事情。给他上完药之后,看天色也不早了,跟王叔王姨说了会儿话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快下课时,他偷偷溜出教室,下学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径自骑着车子回了家。
在转过一个大弯子后,二狗子突然跳出来,吓的我赶紧刹车,他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花衬衫,抹着发胶,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流里流气的走向我。
“今儿咋就你一个人呢,你那个跟屁虫没跟着你?”
我看着四周全是沟沟渠渠,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再看他这个样子,不免警惕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我记得你家不是这个方向。”
“我当然是专门看你才来这喽。”
我把书包护在胸前,必要的时候,这个包或许还能用上。
他急着跟我炫耀,“你那个小跟班还真是难打,我们一群人跟他杠了多长时间来着,哦,对,快半个小时,不过他那个细胳膊…”
“盛龙是你打伤的?”,我想到他脸上,胸口满是伤,再加上背上又被他阿爸甩了几鞭子,泪唰的又出来了。
“你们真是群混蛋!”,我轮着包砸向他,他一躲,反而把我抱住。“你还心疼他!可恶!”,他那张臭哄哄的嘴试图亲我,我使劲挣扎,忽然,他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
“新账旧账一起算!”,我看见王盛龙飞起一脚,这下彻底把二狗子踹倒在地,接着,他跳过去,坐在二狗子身上死命揍他的脸。打的他连连求饶,我见他嘴角都流血了,怕再打下去会把他打死,赶紧把王盛龙从他身上拉开。
王盛龙站在地上,眼神凶狠无比,恶狠狠的指着躺在地上叫唤的二狗子。“以后再敢找茬、骚扰她,我还会打的你满地找牙!还不麻利儿滚!”
二狗子看他一脸凶样,知道自己惹了个狠角色,慌得爬起来就跑。
“你不能用包打他。”
“什么?”
“你该趁他抱你时,踢他档。”,他好心给我分析。
我走过去狠狠的踢了他一档,看他疼的在地上打滚,掐着腰觉得舒心不少。
“看来确实有效。”
“你…我救了你,你还打我。”
我转过身又想哭,他挪到我面前,看我一双兔子眼,一时失了方寸。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二狗子会来堵我?”
“我下课的时候听见他跟那群狐朋狗友吹牛,说今天会…”
“会怎样?”
他脸憋的通红,眼睛瞪的像个牛铃,“总之,他是个畜生!”
“昨天走的时候,我还骂你闷葫芦,倔驴…”,豆大的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你别哭啊,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这一路你跟着我?”
“嗯。”
这下我哭的更厉害,“五六里路,你还受着伤,我…”,我哭的话都说不清了。
“上车,该回家了。”,他把倒在路边的车子扶起来,一只胳膊就把我抱起来放在后座上。
路上,我搂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到家时他的后背都湿了。
“我的老天,英子,你咋哭成这样!”,阿妈正站在门口等我,见我眼又红又肿,吓了一大跳。
王伯在院里吃饭,听见后出来也受到了惊吓,“英子,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给二伯说,二伯给你撑腰!”,他拿起鞭子又想打他,我把鞭子夺过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英子,向你伯父道歉!”,阿爸大声训斥我。
“我不!他不能打盛龙,盛龙做错了什么?”
阿爸脸微红,他瞥向一边,这是他难堪时候的表情。“真是把你给惯坏了!”
“今天要不是盛龙,我就被二狗子糟蹋了!”
阿爸和王伯一同看向我,接着阿爸二话不说,提了搅屎棍就往外走,王伯拿着鞭子也跟在后面。
“好了!盛龙揍回去了!”,我看着他俩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
盛龙半晌没说话,临走时,跟我抱怨我太能哭了。我假装还要哭,他吓得像见鬼一样跑回家,我就在他身后发出一串响亮的大笑,我能看出来他打了个冷战。
除了一块上下学,在王伯一再拜托下,我又负担起他的学习。他挺聪明,只是上课总睡觉,我问他为什么总这么困,他支支吾吾说不清。直到有一天,我逮到他下课时看一本小书,我猛的夺过来,念出封皮上的题目:武术真经。我掀了几页,上面除了几个人儿在练功外,在旁边还有用小楷写的注释,我仔细一看,这不就是盛龙的字嘛。“你晚上就看这?”
“除了看,我自己也会练习。”
“别对我爸说,求你了。”,他可怜巴巴的说。
“不说也行,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看我一脸阴险,头皮一阵发麻。
我换了正经,“你也要参加学校的绘画比赛,我要和你一决高下!”
他当场拒绝,不管我怎么激他,他都无动于衷,我便又开始哭,这一招果然有用,他立马同意了。
绘画是我偶然间发现他的一项特殊技能,周末时,我照例去他家给他补课,可我讲好久一抬头才发现他在画画!虽然生气,但我还是看了他的画,他画的是一个迎风练功的武士,看那仙风道骨的样子,不像一般莽夫,倒像某个世外高人。可这次的美术比赛他却不参加,我猜他可能想让我拿第一,但他不了解,我不想做送来的第一。
比赛那天,我特地穿了街口裁缝才给我送来的青花布裙,头发也让阿妈在后面挽了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镂空的金花簪,黑色长发垂在身后。他来我家找我时,当看到我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有些恍神。我笑他像生下来就没见过大姑娘,呆的可爱。我们和往常一样,他骑着车子,我坐在后座上,或许是车子太过颠簸,我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他近乎僵硬的坐在前面,上身一动不动。
比赛的很顺利,我画了我向往中的家,它是个别墅式样的房子,有着漂亮的后花园和白色的栅栏,我得承认那是我有次路过一个红毛鬼的家,照着人家的房子画的。我问他画了什么,他笑而不语,只说等比赛结果出来那天就知道了。
过了约莫一个多星期,结果终于出来了,我早早的就去看结果,果不其然,他排在第一,我是第二。但我并不气馁,我知道他的画不甚雕琢,却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我更好奇是他画了什么,逐个去找,终于在一排排画里,发现了他的名字。
他画了一个女人,插着金花簪,端正的坐在画架前,憧憬的抬头望着远方,没有觉察到嘴角正弯成一轮浅浅的新月。旁边有一列正楷小字,我读来原是一句古诗: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轻声说出下面的古诗。
“那你是否愿意那个人是我?”,我乍然回头,看见他从树荫下走过,踩碎了一地日光,走路的姿势依旧那么可笑,他走向我,一如以前无数次他走向我。他在我面前站定,我意识到我头一次认真的看他,他平日的眼神那么坚毅,但是此刻他看我却柔情似水,我哭了,但这次却是笑着哭。我拥到他怀里,鼻涕,泪都擦在他身上,他也不推开。
“阿姨说你从小就喜欢哭,一哭就收不了,以后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你打我咬我,我都不松手。”
我本来都想止住不哭了,但他这一说,我又哭又笑,我想这次真的像门口那个二傻子了。
最后好像我睡着了,谁让昨晚我整夜都没睡着,净猜他的画。迷迷糊糊中,感觉他抱着我走了很久。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自己的房间,想起昨天他的表白,为了确认那不是我的幻想,我跑到他家,都没来得及跟王伯打招呼。
他当时正躺在床上看书,看我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以为出了事,急忙坐起来。我喘着大气问他昨天是不是向我表白了,他赶紧过来捂我的嘴。
“你小声点儿!我爸在下面吃饭呢!”
我使劲儿挣开,“你就说是不是!”
“是!是!”
得了答案后,我仰面倒在床上,看着他咯咯的笑,我俩一起躺在床上笑做一团…
学校里的日子还是和平常一样,上课,下课,但也不太一样,他上课不再睡觉,改成了喜欢拿笔戳我背,为这,我又大哭一场,把他闹的束手无策才停止。
自从他上次把二狗子打的够呛后,学校便没人敢惹他了,但是不久后他又惹了个不该惹的人——狼爷。
我们之所以叫他狼夜,因为他喜欢养狼,家里的狼有好几匹,他还是我们这的黑老大,方圆几十里,没人敢惹他。但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他和黑老大打了一架,基本打了个平手,但黑老大哪会善罢甘休,他领着一帮人,还牵着他那几口大尾巴狼,来到盛龙家门口,逼着盛龙全家向他下跪,王伯想要跪下,但他不准,一个人就冲上去,我看他那近乎疯狂的打斗,魂儿都要吓掉了。不知道他从谁手里夺了一把长刀,在砍伤几个人,砍死一匹狼后,黑老大怕他疯狗乱咬人,撂下几句狠话,带着手下走了。
我吓的腿都软了,看见他胳膊上,背上,被划好几道血淋淋的深口子,我忍着泪把他搀进我家,消毒的时候,他疼的脸上直冒汗也没喊出一句。
傍晚的时候,王伯和阿爸把他叫到大厅,给他一大笔钱让他连夜跑路。我低着头早已泪眼朦胧,从他惹上黑老大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如果不跑,早晚会被他们打死。
他跪在地上,倔着头不走,我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快走,我一刻都不想看见你,整日里只会打架,什么正事都不干。在你眼里,我看不到未来,今天惹了黑老大,明天还想炸总督府么?总有一天,你会把我们两家都害死!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除了闯祸你还会干什么!”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我把茶杯摔在他身上,把钱硬塞给他,拉着他往外走。
“别直接从码头走,胖虎家里有个船,他喜欢我,只要我借,他肯定给。趁狼爷还养伤,你今夜就从后山那个小湾子出海,出去以后也别慌着回来…”
“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会让你担心我,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
“如果在外面,我闯不出来个名堂,我就不回来。我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我!”
我鼻子一酸,泪就流了下来,最后一次把泪蹭在他那沾着血的黑色中山服上。
“这是我给你做的西服,本打算在你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成想现在就派上用场。”
他紧紧抓着,我看见他指甲都钳进肉里掐出了血。之后一顿忙乱,他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逃了出去,几天后,我们收到了他来自大洋彼岸的来信,他说在那里一切都好,在那里有个我父亲的老友,在那人的帮助下,他又入了学,每天课余时间除了练功,就是打工赚钱。
刚开始我会抱着他信哭上半天,后来习惯了他的离开,也就没那么难受,再后来,他毕业后决定留在那里,而我则选择呆在父母身边工作。
时间和距离冲淡了彼此的感情,工作不久,我嫁给一个银行的经理,我给他寄了封信说了这件事,但他没有回。结婚那天高朋满座,我留意每个酒席,也没见他的踪影。
不久在报纸上看到他击败了一个貌似顶厉害的柔道高手,紧接着,他的好消息铺天盖地的传来,每个人开始晓得他的名字。我抚摸着报纸上的照片,他张着膀子,像个炸毛的斗鸡,眼神凶狠如旧,可只有我知道那双眼睛曾经多么深情。
又过了几年,我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他先向我抱歉在我结婚那天有事没去,又说他也要结婚了,对象是个本地人,然后说了一通琐细的小事,说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挂记。明明几克不到的纸,我惦着却重如千斤…
过了大概十年时间吧,现在想想,那是他去世前的两个月。
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惊了一番,捂着有些刺痛的心脏,而后笑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吓我。
“我想看你看到我惊喜的模样嘛。”
我笑笑没说话,我仔细打量他,他这些年看起来沉稳不少,人也开朗多了,自信洋溢着他的全身。身上…好像穿着他离开时我送给他的那身西装,现在早已过时,看着极滑稽。
我低头小声嘟囔:“衣服丑死了,别穿了。”,但心里还是期待他会长长久久的穿下去。
他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我一直没舍得穿,多好看,还像新的一样。”
我见他还是那么没有时尚品味,忍不住笑了。
我们一块跑到乡下,谁的电话也不接,我看他的大手机一直在响,催他接一下,可他直接把手机扔到湖里。
“英子,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活不长了…”
我打了他一巴掌,“说什丧气话,快呸几下。”
他听了我话,但还是说,“你不知道,我前几个月就昏过去一次,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这些天身上又不很舒服,也许这次…”
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累了就休息吧。我知道,你只管休息,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他顺从的躺在我的腿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悠悠醒来,醒来后看见他坐在外面的土坟边发呆。我看他的背影缩的很小,不像个别人眼里崇拜的英雄,又变回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有点害羞的大男孩儿。
他听到我步子的声响,把身子转向我说:“英子,你以前为什么不等我。”
我苦笑道:“你之后不怎么给我写信,电话也少打,我不止一次的偷听到王伯说你在外面认识了不少漂亮姑娘。”
“我在那里工作太忙,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那些女人喜欢我,我知道,可我一直以来心里只有你啊。”
我沉默不语。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是各有家室的人了,难道不明白有的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吗?
“说不定你家珍妮要为你的失踪急疯了,丸子也要放学,我得回家给他做饭。”
他坐在地上,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半晌过去,他笑着说:“是啊,走的时候,珍妮还说快到结婚纪念日,让我给她准备一个惊喜。你说准备什么好呢?”
我的心里极不是滋味,但还是给他出主意,“她虽是个外国姑娘,但天下的女人都爱浪漫。带她去高级餐厅,晚上去邮轮上跳舞,当众亲吻她…”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他想要拭去我脸上的泪,但手刚抬起来就生硬的垂下。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什么东西?”,我问他。
“现在别拆开,等我死后,你去这上面写的地址,有人会接待你,你把这封信交给他就好了。”
他按住我要拆信的手,“我喜欢给你惊喜。就算我死了,还是这样。”
为了避人耳目,他还是像十几年前那样在后山那个小码头出海。临走前,他忽然狠狠的把我抱在怀里,几乎快要把我的骨头勒断,一滴凉凉的东西掉在我的脖子上…
我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天地一切又都变得荒凉。没想到,他离去多年后,再分别,我还是会心碎…
正如我前面所说,两个月后的一个阴雨天,那时我刚得知我怀了第二个孩子,但是他的噩耗传来后,把我做母亲的欣喜全都打散。我第一次远渡重洋,来到他所在的国家,走在他每日都会走的青石板上,我站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渺小的像只随时会被人踩死的蚂蚁。坐在公车上,还能听到人们小声悲叹他死亡的消息,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些年他有多成功,但是,背后呢?
葬礼上,王伯、阿爸和他几个徒弟为他扶灵,他的妻子几度哭昏过去,被人送进了医院。我被人群推着往前走,看着他下葬,牧师诵读追悼词,众人落泪…天慢慢昏暗,人也走的差不多了,阿爸劝我早些离开,我说想再陪陪他,在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他一定孤独的紧。
在他的墓碑前,我想起了那封信。以下是那封信的内容:
英子,看到你腰上,腿上那些青紫色印子,我才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本想当天就废了他,可是一想也许你会恨我,只好作罢。我想带你远走高飞,可珍妮刚怀孕,而你又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命运啊!何况我命不久矣!我留给了你一笔钱和你梦中的房子,英子,答应我,跟他离婚!画画、旅行…只要你想做,就去做吧!我给你留的钱,足够你和孩子的花销。
现在想起过往,不禁感慨万千,如果我没有这么拼命去闯,也许不会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不后悔!我要让这个世界知道我的名字!我做到了!
但我也失去了,先是失去了你,最后失去了生命…
初见便作沉沦一生,再见只能来世,其中的惆怅婉转,只与你一人倾诉。我太不好,永远惹你伤心,可走后,你再难过,要靠在谁的肩头,我吃醋也忧愁…
不舍人间的你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
爱你千言,吻你千遍。
泪在脸上纵横交错,我摸着肚子,哀嚎一声这是我们的孩子,就晕死过去,醒来看到阿爸坐在床边愁容满面。
“你现在怀有身孕,要小心一点,这次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孩子就差点保不住!”
我鼓足勇气对阿爸说:“这不是大伟的孩子,这是我和盛龙的孩子。”
阿爸抽着烟,烟蒂烧的很长,“我知道。”,“盛龙走了,孩子还要活下去。”
“大伟经常对我家暴,我要和他离婚。”
“爸支持你,他敢不离婚,我就把他给阉了。”
“那孩子…”
“我和你妈还能活很久,你工作的时候,我俩帮你带孩子。你以后想做什么,爸妈绝不会拦着你。”
“阿爸,陪我去个地方”
我按盛龙给我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房子和我梦中的房子一模一样,开门的是高个子男人,他自称是盛龙的朋友,一直在等着我来。
他交给我几份文件,在签了合同后,他领我和阿爸走进一间屋子,那里面全是盛龙这些年的奖杯和获奖照片。我轻轻拂过那些照片,对肚子里的孩子说:“你看你的爸爸,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男人,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几个月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我给他起名叫lucky,和盛龙一样从小就倔的能把人活活气死,但是他就像个小斗士一样,保护我和他姐姐不被人欺负。
春日正当好,我带着孩子们坐在草坪上写生,lucky学小狗滚来滚去,最后滚到我脚边,他拿起被塑料封存起来的一幅画好奇的看,丸子也跑过来瞧热闹。
丸子问我:“妈妈,这是谁啊?好漂亮!”
我反问,看他俩谁能猜出来。
“这是年轻时候的妈妈。”,lucky认真的比对我和画。
“这是爸爸画的妈妈。”,我欣然说道。
lucky侧着小脑袋想爸爸的样子,“妈妈,爸爸是不是生日那天给lucky看的那张照片上的人?”
我点了点头。
“妈妈说爸爸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男人,那我的爸爸就是个英雄咯!”
我再次点头,lucky兴奋的又蹦又跳。
“lucky,这还有行字!”,丸子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赶紧叫弟弟来围观。
丸子刚认得字,她用稚气的声音念出来:“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说出下句。
远远地,我看到他站在树荫下,像粗心迟来的丈夫,深情的看着我和孩子们,最后,在孩子们嬉闹声中,他淡然离去,孤独的背影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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