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参观南京博物院举办的海上画派的展览,无意中与改琦绘制的《〈红楼梦〉图·咏》相遇。素闻清代的工笔画家崇尚女性纤弱瘦削的病态美感,仕女的造型多娇柔造作,神情黯然,加之清代画家把绘画作为谋生的手段,仕女图的背景多以亭台楼阁,栅篱房屋为主,喻指女性依附男性的特质和安分守己的品行。
按理说,清代的仕女图很容易让我想起西方洛可可画派笔下,那些雍容华贵却缺乏思想的“瓷娃娃”,一张张光洁的面孔如同安置在托盘中雕工精细的雪白瓷器,其诱人的光泽若隐若现,背后却隐藏着美丽的虚空,奢靡的残破。
眼前改琦的《石头记》亦沿袭了这一特征,然而我却以为这十几幅作品画得恰到好处,若是画家尽其精微,依靠写实画法将黛玉的弱柳扶风,宝钗的圆滑丰满描绘得淋漓尽致,反而会使画面失去魅力。当我看着这些朦胧而相似的面孔,体验到的恰恰是每一个真实人物的虚幻和矛盾。
《〈红楼梦〉图·咏》 宝钗、可卿、黛玉虚幻性是由于《红楼梦》是架构在神话基础上的作品,虽然由俗世的情节来支撑,但处处笼罩着宿命的色彩。书中的每一个人物看似自由,却始终被命运无形的丝线牵引,绛珠仙草神瑛侍者在凡尘相遇的一瞬,就注定要上演一个还泪的悲剧;太虚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早就写明了正副十二钗的结局。大观园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在这里,纵然有人能侥幸逃过前定姻缘的驱使,也终究挨不过四季轮转,时事境迁。
八十九回,曹公道“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房中的月亮还像几十年前悬在窗外的月亮,而房中的人早就埋没于荒冢,人活一场终是虚妄。佛家认为宇宙的本质就是虚幻, 现实世界只不过是人类头脑错觉的产物,画家改琦正是用这些朦胧而相似的面孔,诠释着大观园里芸芸众生的虚幻命运和同归殊途。
画卷不像影视作品,可以通过变化的神态、动作、语气表现人物矛盾而多面的思想个性。况且,虽然《红楼梦》里个个都是情僧,然男女之情、人伦之情、同性之情、悲悯之情,复杂且动人,亦不可一概而论。改琦用相似的女子形象,瓦解作品人物迥异的命运走向和个性特征,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有人评,《红楼梦》写得好,是赋予了每个角色自己的个性,黛玉、晴雯说的话绝不会从宝钗跟袭人嘴里说出来,情感与理智在书中各成一派,所有的人物性格泾渭分明,从开头发展到最后几乎都是统一的。
然而,从改琦的画作上看,他明显不同意这种说法。淡化的人物形象是为了瓦解读者对《红楼梦》中女性的刻板印象,画作突出了所有女性共同具有的身姿意绪,幽邃心影,多面且融合的性格。因而观赏者看黛玉的小像,能从中一并看见晴雯、司棋感性的影子,甚至宝钗的影子。感性和理性两样本不相容的东西,便由此轻易地融合在一起。
《〈红楼梦〉图·咏》袭人、鸳鸯、平儿我想,个性的融合绝对是《红楼梦》塑造人物的一大亮点,很多人我过去以为是这样的性格,过一段时间读,却发现她身上还有另一种更为动人的相反特质,大概阅读的年龄不同、心态不同,同一个人咀嚼出人物的味道也大不相同。
且看那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黛玉有没有坚强刚烈的一面?我愈读愈觉得是有的。九十七回里黛玉焚稿断痴情,纤弱的林妹妹要用最后一缕香魂去维持她的尊严,爱情对她来说是神圣的,是唯一的,是胜过生命的东西,她的爱情不可以被这些俗人捉弄,死,就是她为自己被践踏的爱情书写的墓志铭。这个时候的林黛玉不是纤弱的,而是坚强的,刚烈的,那种坚强,不亚于宝钗最后独自一人支撑起破败的贾府的坚强,那种烈性,亦不亚于晴雯报屈夭风流时,咬断指甲时的刚烈。
人们习惯称《〈红楼梦〉图·咏》为改琦的代表作,我想这并不仅仅因为画作沾上了名著《红楼梦》的光,《红楼梦》是静止的,画家胸中却有自己流动的山河,今天,我好像读出了画作的内涵,我想我也只是读懂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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