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东山岛多次,如今却才有心仔细端详它的形貌,这才对“蝶城”的说法有了感性的印象,也才知道了蝶城的灵魂和精彩在这只海中蝴蝶的右翅膀上----铜山古城,是东山岛的建城发端,也是东山岛故事的发源地,历史、名人、文化等标志一个地方资历和地位的元素大多在这里,若是去东山,到这个东北角的古城慢慢行走和品味一番,也就抓到了东山的精华。
严格地说,铜山古城最初是一个海防军寨,可以推测,公元1387年以前,古城的所在只是一处荒石山,亦或是晒网捕鱼的临海渔村,其时明王朝为巩固江山,实施海禁,迫于倭寇骚扰,派江夏侯周德兴到此环海垒墙,构筑工事,兴建铜山古城。古城最初只是屯兵把守之地,驻扎的是清一色的官兵,称为“漳军”,可能是军事管理之需,几年后外调“兴化军”换防,考虑驻军离家思乡,为保军心稳定,开始允许家属随军,于是军营开始有了家园的味道,古城应该就是从此时进入了发育阶段。但虽然出现烟火民生这些城市的元素,家家军属,户户官军的结构,古城最开始依然是军营的性质,形成后来的结构完整的古城,应该是一个漫长渐进的过程,而古城的魅力也就在这悠长的时光之中沉淀和显现出来,既给东山岛的历史添加了厚重的色彩,也给后来观光的游人留下了品观的乐趣。
和福建沿海的许多海防工事一样,铜山古城的城墙也是用天然的岩石垒砌而成的,灰白的岩石坚硬粗粝,经得起风浪的吹打、岁月的剥蚀,高高地挺立在海浪面前,给人以鲜明的坚固感,特别是看到榕树的虬根像血脉一样在石缝里曲进和凝固,更凸显了石城的冷峻和巍然。
石砌的城墙凛然在目,那古城在哪里呢?照理就是城墙护卫里的那些以石头为基墙的建筑了,但这些建筑却让人生出了许多的问号,房屋为什么建在山上?高低错落的房屋几乎没有外墙装饰,清一色的都用泥灰涂抹,显出灰白的一片,是军营一类的军事设施吗?但从屋间的菜地和晾晒的衣物等又分明可以判断是民居。后来换了一个角度,从南门湾向北远眺古城,才确定,这些灰白错落的建筑就是民居,它们共同构成了已经延续了六百余年的铜山古城。远远望去,古城临海而垂,缘山而建,密密麻麻、叠加错落,呈现为立体的城,像一个巨大的雕塑,这是人们不常见过的城市的样子。建筑以灰白为主色调,因为是远观,密密的窗口向着大海,呈现为无数的黑洞,让人联想到枪炮留下的弹孔。
我们是从古城的西门进入古城的。所谓西门,也只是一块标志的木牌,木牌上说明此处是当年进出城的城门,是有瓮城的防御关隘,抗战时被日军炸毁。眼前只剩下一条街的路口,作为古城与现代城市建筑的分界。城门已经找不到痕迹,但联想到依然挺立的城墙,仍然可以感受到古城的战火味----铜山古城的历史是长时间弥漫着战火硝烟的,江夏侯周德兴筑墙建城抵御倭寇、郑成功操练水兵击败荷军、施琅率清军出征进驻台湾、东山军民联合抗战,以及国民党东山岛溃退和后来的东山岛战役等,无不与古城密切相连,长达近六百年的时间里,古城几乎没有脱离过战争氛围。如此想来,也就不难理解古城的建筑为什么要挨挨挤挤,都建在山上的原因了。
我曾被一条称作“喇叭巷”的窄巷吸引,像登天梯一样沿着巷子上行,在半山的转弯处我与一位当地的老者攀谈,问道为什么古城的房屋要建在山上,老者言城外的土地都让给了农田,居住自然就到了山上,看来他对自己生活之地的历史可能还缺乏了解,以城为盾,居高御敌,据险求安,才是古城建筑选址的初始原因。未想当年因战事所做的选择,却造就了一座风格独特的滨海古城,沿着海面远远地望去,古城竟有些地中海和中东古城的风貌,历史总是会给后世留下意外的惊喜。
顶街是古城的主街,像挂在山腰的腰带,连接着山腰上下无数曲曲折折的小巷,也连接着民生烟火之气,相比已经远去的战火之味,这是更为亲切而动人的味道。虽是主街,因为建在山上,又出身于战火,其实也是小巷,可以想象顶街以外的巷子会有多窄,但烟火的气息却十分浓厚。在顶街随意地行走,无意间便有动人的画面跃入眼帘,让你心头一热,例如临街的一间杂货店以长方的窗口对着街道,店门开在了侧面,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柜台,方框里坐着一位带黑框眼镜的老者,背景是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物品,像一张老旧却鲜活的照片,一下子把人拉到那个熟悉而遥远的过去,让人恍惚和激动。
在以顶街为核心的古城,有许多抓眼球的景点,例如顶街中段的一个只剩半截的牌坊,是朝廷为表彰士子热心教育而建,因为时间久远和人文丰富而被作为景区的重点推介,但我依然认为这间如相框般的杂货店是更为意义重大的,因为它活现了乡愁 ,有了切近生活的烟火。此外还吸引我注目的是临街的几个拱形的小门,说其小,是因为既窄又矮,要弓着身子才能进入。不知这样的门是否只是作为历史保留,陈旧的木门紧闭,托着一弯石头的拱门,面对热闹的街道静默无声,是当年战时的工事或储仓、或是为防御风沙侵入?
总之能给人丰富想象空间的景观就是好的景观,不一定非要高大辉煌。只要留心,便能发现许多动人的画面,街上行走的一些迷你车辆就令我投入了特别的关注,这种像玩具车一样的车辆是适应古城街道狭窄地形而生的,无论动静都会给人以感动,行动时,像甲壳虫一样的车子装着一个高大的成人轻声滑过,充满意趣;静止时,靠着斑驳的街边墙根,又像瞌睡的孩童,彩色的车,古旧的街,将不同的时空粘连起来,真是意味纷繁。
同样意味纷繁的感受还发生在顶街左右的曲巷里,那是一种虽未见“禅房花木”,却依然会眼前一亮的感受。顶街的左侧是山上,“喇叭巷”“七曲巷”等都在那里,里面还藏着许多名人的故居,包括大名鼎鼎的关帝庙、文公祠等,但自然的景观同样撼动人心。沿着一条窄巷像登天梯一样向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转角,引导你转向横行的小巷,此时左右都是房屋,低处的屋顶和院墙顶着你的下巴,沿着屋顶和院墙望去,辽阔的大海与你的眼睛平行,你的身体就像在海里一般,这种神奇的感受,也只有在缘山而建的铜山古城可以遇到。
古城已然消去了往昔的战火硝烟、兵戈操演,却也不像一些实际已经商业化的古城,将居民迁出,使商人成为主要的居民。这里的居民依然以“原住”的为主,这从街巷里的行人、随处可见的庙宇和香火便可以看出,因此也更有烟火气息。
从山坡上沿着任一条下行的窄巷下来,横过顶街向下,就进入了山下部的屋巷里。这里的建筑依然是挨挨挤挤,错错落落,因为地势趋于平缓,巷道就更是密集和曲折,往往走着走着,迎面就有一墙当道。待走近又发现有或左或右的岔道出现,沿岔道前行,不久又出现与来路相同的情况,而精彩往往就在这些密集的窄巷转角处----这就是占据了许多路口转角处的各种庙宇。庙宇是铜山古城色彩最耀眼的建筑,在灰白斑驳基调的建筑群中,那些金碧辉煌的建筑大多是庙宇,可见古城民间信仰的繁盛,以及城中居民心理精神依求的强烈。
我去过许多历史悠久的地方,经验里还没有看过如此密集众多的庙宇,在铜山古城,只要你在其中行走,随时都会与大大小小的庙宇照面。庙宇里都供奉哪些神仙真人,我无能辨识,应该少不了关公、妈祖、开漳圣王、天公、地王之类吧。东山岛是一个遭遇过许多艰辛的地方,数百年兵戈战火,戍岛士兵孤悬海岛,为稳定军心,带兵人建关王祠,从中原引来关公祭拜文化,“以护官兵,官兵赖之”,关公文化从此在古城扎下根基,逐渐成为核心的民间信仰。在铜山古城及东山县,家家供关公,拜关公,“义不负心,终不顾死”,公平守信已升格为政府推崇的文化追求。但关公文化的发端却与古城的由来相同,带着无尽的艰辛与苦涩。古城经历了明朝的抗倭攻守,后又经历了更为艰辛的清朝禁海迁界,为阻断郑成功水师的物资供给,清政府一声令下,强迫东南沿海人民内迁,东山岛顷刻荒芜,古城也荒废了三十余年,直至“复界”返迁后的八十余年,古城居民才以“关永茂”的集体户名被编入政府的户籍,关公崇拜和祭拜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和精神依据。
除社会磨难外,严酷的自然环境也是古城民间信仰繁盛的原因。自古以来,东山岛风沙肆虐,民生艰难,据记载,仅在1949年以前的百年里,风沙就吞没了130个村庄和300余亩耕地,这还不包括出海讨营生的艰辛与危险。如此苦涩艰难,自然就激发了心里和精神上寻求护佑和依靠的需求,所以,那些遍布铜山曲巷和山顶临海的庙宇,一起在寄托着古城百姓对生活的良好祈愿,其中也包含着感恩惜福的高尚思想。
说到感恩,古城人并非只纪念那些已被神化的神仙和偶像,肆虐东山和古城的风沙是在一位叫谷文昌的县委书记带领下攻克的,这个将生命献给东山的带头人也获得了东山人们的崇敬,谷文昌离世数十年来,每到清明, 古城百姓“先敬谷公,再敬祖宗”,也成为一种地域特征鲜明的民间信仰,确实感人。
“吾乡海滨邹鲁,劳夫荡桨,渔妇织网,皆能咏唱歌诗。”铜山人明朝大学士黄道周在京城向同僚这样介绍家乡的文风雅气,但古城厚重的文化积淀历史中,还夹杂着艰苦卓绝的曲折岩层,在今天这宁静祥和的石头古城、窄街曲巷和如弯月般的海湾围堤边行走,有无尽的滋味供人们感受和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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