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家庄安静的午后,绿柳环绕的场院(打谷场)上,传来一阵阵嬉笑和吵闹声。几个孩子正在举行一场足球比赛,虽然只有六个人,但他们却踢的不亦乐乎。赵文远作为他们当中的孩子王,是这场比赛的组织者。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比赛都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的比赛,也都只有他们六个人。
赵文远带球想要突破,他学着电视里的职业足球运动员,用右脚外脚背将球往外一拨,想要从防守队员左侧冲上去,来一个人球分过。可是毕竟这个场院太小了,他人还没赶到,球就已经出界了。赵文远懊恼的追上球,把它还给对方守门员——邻居家的小胖子,赵一航。赵一航往门前一站,几乎把整个球门都堵上了,想要进个球可不那么容易。其实所谓的球门,也不过是两块砖,或者是两双鞋,两件衣服等等,摆在地上象征性地表示一下而已。赵一航喜欢耍小聪明,他总是趁对方不注意,将球门偷偷地缩小,再加上他本来身材就胖,对方就更难进球了。
此时,赵一航看到自己一方的赵文义正在对方球门前要球,赶紧一脚传了过去。赵文义是赵文远的堂弟,这次没有跟堂兄分在一队。赵文义惯用的伎俩就是“潜伏”。当自己的队友都退防到自己的半场时,他不退防,而是留在对方半场等待机会。踢野球的孩子不懂得阵型和战术,往往都是集体进攻,集体退防,有时候守门员都不需要。而赵文义看到了这一点,对方半场此时就他一个人,只要球传过来,他就面对空门了。他没有浪费这次机会,停好球转身就打,任那球门再小,空门也进了。进球一方的三个孩子欢呼起来,学着电视里的庆祝动作庆祝进球。
赵文远刚刚带丢了球,这下又被对方进了一个,心里很窝火,于是大声喊道:“这球不算,他越位了!”赵一航一脸不屑地说:“你知道什么是越位吗?”赵文远很生气,竟然有人敢质疑自己的足球知识!然而事实上,他自己对越位的概念也没有理解彻底,于是没有解释,而是辩解说:“昨晚我看比赛了,宿茂臻进了一个这样的球,裁判就判他越位了!”赵文远显然夸大其词了,宿茂臻或许真越位了,但也不会是这样明显而又低级的越位。对此其他人也都是半信半疑。不过,虽然大家不懂战术,可是谁都想要用真正的规则来判罚,因为这样才能显得他们的比赛很正式。于是赵一航继续追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越位?”赵文远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说:“就是射门的时候,进攻方无球队员跟对方球门之间,除了守门员外,没有对方球员,就是越位!”赵文远对自己这个解释也不置可否。赵一航于是辩解道:“你说的,是射门的时候才算越位!我刚才是传球,怎么能算越位呢?!”赵文远赶紧改口道:“我记错了,传球也算!”两个人争辩了许久,最终还是算进了,毕竟谁也不能真正理解越位的概念。
一场小小的争论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他们累了就坐在一把麦穰上休息一会儿,歇完接着再踢。不知不觉,太阳从东边落到了西边,直到晚霞渐渐升起,天色转暗。赵一航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我都饿了。”赵文远可还不想走,说道:“你就知道吃,这才几点啊?我们再玩会儿吧!”说话间,一个胖女人来到了打谷场,正是赵一航的妈妈。一航妈妈喊道:“一航,快回家吃饭了!都几点了,还在这野!”说着朝赵文远白了一眼,她知道又是赵文远撺掇的足球比赛。赵文远理直气壮的站在那里,没有感到一丝愧疚。
赵一航终于有了个借口,跟他妈妈离开了。今天看来只能到这了,这场没有输赢的比赛就此结束了。每次赵文远都觉得不够尽兴,他并不觉得很晚,也不感到很饿。然而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他也只能就此作罢。赵文远一路颠着球,一群恼人的飞虫老是跟着他,在他的头顶上飞旋。
二
夜里,大人们聚集在胡同口的路灯下乘凉。一群孩子吵闹着,奔跑着。
“二嫂,你发现没,三爷家的场院都种了树了!”赵一航的妈妈对一个中年妇女说道。
“是啊,三爷多有经济头脑。现在很多人都在漆公路上晒粮食了,场院那么大块地,不能年年都空着吧!”二嫂说道。
“说的是,场院是没油漆路好用,年年的除草,还得用碌碡压。可是我觉得种树还不如种点儿粮食来的实惠!”一航妈妈说道。
二嫂白了她一眼说:“要不怎么说你不如人家三爷有头脑哩!你没听说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一航妈妈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二嫂你真有文化,整的一套一套的。可是种树得啥时候才能见着钱?种点儿粮食当年就能收了!”
二嫂不以为然,说道:“你傻啊?那场院要是好地,能用来当场院?再说这年年让碌碡碾碌碡压的,土地都压实着了,还能有啥营养?种庄稼还不得赔死!”
一航妈妈笑嘻嘻地说:“还真是哩,还是二嫂有远见!”
“我们家的场院也不打算用了!”二嫂接着话头继续说道。
“怎的?你们家也要种上树?”一航妈妈好奇地问道。
“不种树。我们打算承包出去,不操那份儿心了!”二嫂回答说。
二嫂家的场院,正是赵文远他们的足球场。赵文远正在一旁颠球玩,顺耳一听就急了,赶忙问道:“二婶,你们要包给谁?干啥用啊?”
“你一个小屁孩,什么时候关心起大人的事来了?耳朵还挺灵!”二嫂打趣的说。
一航妈妈撇着嘴说道:“他还关心这个?他是怕他那足球场没了!”
赵文远平时最讨厌唠唠叨叨的赵一航妈妈了,于是顶嘴道:“关你啥事?哪都有你!”
“哎,你这小屁孩,怎么跟大人说话呢?”一航妈妈有些生气地说,“就给你把足球场挖了,让你再也没处踢球!”
“你这个坏女人!”赵文远愤愤地说。
“我哪里坏了?倒是你,整天领着我们家一航去踢球,天天在外面野!这眼看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们家一航成绩都倒退了!”一航妈妈也显得很气愤。
“他成绩倒退,管我什么事?怨得着我吗?!”赵文远觉得莫名其妙。
“不怨你怨谁?天天跟着你胡闹,哪还有时间做作业,复习功课了?就怨你!”赵妈妈显出咄咄逼人的态势。
“你这个肥婆娘!”赵文远气得眼里渗出了泪花,一把把一航妈妈推倒在地。
一航妈妈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抓赵文远。可是赵文远早就远远的跑开了。周围的人惊讶地看向赵文远,嘴里说着各种难听的话:“这孩子怎么这么缺教养?”,“小兔崽子欠收拾!”,“得让他爹好好治一下了!”……
赵文远没有理会这些人,而是径直的跑回了家中。一航妈妈也没追上门,只是对身边的赵一航说:“看到没?以后再也不许跟他出去玩了!在家给我好好地学习!”
赵文远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他就发现情况不对了。除了他的堂弟赵文义,其他的小伙伴都被禁止跟他出去玩了。这一天的足球比赛也没有进行,赵文远十分郁闷。
之后的日子,足球比赛就很难再举办起来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几个小伙伴偷偷跟赵文远出来,可是六个人一起出来的机会少之又少了。赵文远只能在胡同里踢上几脚,但是狭窄的胡同,怎么能尽兴呢?想到这,赵文远狠狠的将球踢到墙上,皮球一下弹了回来,又弹到对面的墙上,“砰~砰~砰~......砰!”最后一声,是一航妈妈关院门的声音。赵文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朝着已经关上的大门口啐了一口。
三
几个月后的一天,已经是深秋了,村里突然罕见的出现了一台挖掘机。这台挖掘机并不算大,但是在村子里还是很少见的。赵文远跟其他孩子一样,对这样的“大型”机械充满了好奇,也上来围观。
“哎,文义,你说他们要干啥?”赵文远问身边的堂弟。赵文义也不清楚,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没听爸妈说起。”“走!我们跟着去看看!”赵文远兴奋地说道。
跟着挖掘机缓慢的前进着,赵文远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这挖掘机怎么朝着“足球场”方向去了?一会儿功夫,担心变成了现实。挖掘机停到了二婶家的场院上。此时场院上画满了白灰线,像新刷的足球场边界线一样醒目。赵文远顿时心灰意冷,他从挖掘机的机械臂底下穿过,攀上驾驶室的门梯,朝里面的驾驶员喊道:“你们要干嘛?!不许挖!”驾驶员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喊:“臭小子!不要命了?赶快来人把他拉下去!”赵文远被人拉了下来,挖掘机开始施工。一铲子下去,“球门”就不见了。赵文远“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哭边跑,看得围观的人一愣一愣的。看热闹的一航妈妈撇一撇嘴,露出了胜利般的微笑。
赵文远跑了很远才停下来,他发现自己还在抽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那次推倒了赵一航妈妈,那么多人责骂他,那么多小伙伴都不再搭理他,他都没有流泪,可是这次却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敢去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挖掘机无情的魔爪,仿佛在他心上挖出了一个洞。他只想赶紧逃离现场,逃离看热闹的人群,仿佛不去想不去看,“足球场”就会永远停留在没有遭到破坏之前一样。可是,“足球场”还是没有了,赵一航妈妈赢了,赵文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继续漫无目的向前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赵文远感到有些疲惫了,眼里的泪水仿佛已经流干。风干的泪痕让脸颊感到有些紧绷不适,赵文远也没有理会。他抬起头,发现已经来到了村外的农田里。深秋时节的农田,光秃秃的一片,连荒草都显得有些凄凉。赵文远沿着地垄来回走着,早已心如死灰。突然一声喇叭响,赵文远木木地抬头看去,远处的柏油路上正驶过一辆汽车。赵文远不由自主地朝着田野深处走去,一直走到周围一片寂静,太阳已经落下了半边脸。赵文远静静地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土地,此时的场景,像极了他多年后读到的一句诗:“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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