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烟波朦胧里所有色彩糅在一起。没有轮廓，淡淡地升腾，晕旋。青灰的墙角一枝斜斜的蔷薇，像溅在墙壁一滩未干涸的血迹，湿湿地淌下来。
我嗅着空气中滚动的水汽，看撑船的老伯痴傻的背影。冰凉的雨水滑进他破洞的蓑衣里，他恍若未觉。没有人说话，我揉揉发酸的鼻头，抱紧怀里的木箱，轻轻摩挲，悲伤像雨前浮起的水雾。
好久不见。
对岸的房屋渐渐被白雾淡退，眼前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屋檐飞翘高啄，似是下一秒便化为鹏鸟振翅翱翔。柳叶浆在水中悠悠画着圈圈，木船轻轻碰岸。
上了岸回过头，老阿伯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的模样落在我眼里，像母亲临终时的悲绝。眼泪和雨水一起掉入石板缝里，我转身决绝地走，不肯再看。
高低错落的矮房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青白的墙瓦在雨中升起缕缕轻烟，是旧时涩涩发苦的味道，我贪恋地嗅。直至面前一扇漆落斑驳的雕花大门吱呀打开，我脱口而出：“阿婶！”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愣住，还维持着手拿木盆泼水的动作，像木偶戏里断线的人偶。我几乎是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拥住她肥胖温暖的腰身，鼻尖满是皂香和大蒜的混合气味，却终于令我心安。如今这世间唯一的浮木，我任山川崩离也不放手。
母亲死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这样富有温度的味道。
我听见沉闷的声响，是木盆掉落的声音。然后一双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抚摩我的发。
“可怜的孩子。”她低声轻叹。
我瞬间哽咽，眼泪噼啪掉落比雨水更欢。好像为了这份温柔，我已经等待千年万年。
墙壁上爬满拥挤的苔藓，一条条绿色瀑布似的堆砌，堆砌着一年四季永远也洗刷不尽的伤痛。无声地，占满了视野里的蓝天。
雨细线似的下，我沉重地呼吸，踏上湿漉漉的台阶。那所老房子，在烟雨中静静地沉睡。门前苍老古树，像已守护了一个世纪那般长久。我用尽全力才推门而入。空气里充斥的全是她的气息，忙碌的，安静的，沉思的，她的身影在我眼前过电影般乱晃。浇花的她，围围裙做饭的她，青灯下缝补的她，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妈！”我哭喊这扑向“她”，空了；又扑向那个“她”，仍是假的。一抬手，眼泪已流到脖颈，比雨水更凉。我索性站着不动了，凝望她躺在竹椅上恬静的身影，长长的裙，短布衫，黑绸缎似的发散开来。脸……为什么我看不清她的脸？恐惧从脚底蔓延，我手足冰冷，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却只看见朦朦的一片。我浑身筛子般剧烈地抖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眼前有瞬时的黑暗，一直将我拽下去，拽下去……
“大婶……大婶……大婶！”有声音像从远古传来，细细弱弱，直线地拉长，我睁开眼，看见面前一个小姑娘紧张又惧怕地望着我，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试探地问我：“您还好吧？”
母亲的幻影不见了，一转头，看见满屋子的人，带着好奇打量像看怪物的眼光看我。他们从哪里来？我拽紧手中的皮箱，仓皇而逃。而出了门，又被满街花花绿绿的人群晃昏了眼。人群七色流水般穿流在各条小巷，幸福的笑不加掩饰地张扬，热闹嘈杂。我呆呆望着，觉得这个世界乱了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而他们看见我，就仿佛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为什么？我登上古桥，眼见这个欢乐洋溢的小镇，慢慢沉下去，沉下去……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寂静悲伤。只有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
听说古镇里来了个疯女人。四十岁的年纪，却穿着粉色少女系列的蓬蓬裙，提着一口破旧掉漆的木箱子，神情恍惚不定。上了老阿伯的船，只呆坐着，目光空洞，下了船不给钱就跑掉了。老阿伯在后头吃力地喊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眼神真奇怪。
住在西巷的六婶，不过开门倒水的功夫，被她死命地抱住，又哭又笑的，十足的疯态，把六婶吓得魂飞魄散。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六婶费力半天才挣脱，拽掉了她几缕头发。她又闯入东巷的李家，进门后便东扑一下，西抓一下，嘴里还说着胡话，时而大哭时而温柔的凝望，又悲伤又可怖。最后她盯着院子里的猪圈，一动不动，眼神安宁眷恋……
她死在雨季结束的那一天。古镇的人打开那口神秘的箱子，却发现只是一些破旧的布娃娃，衣裳等旧物。
“听说那个女人的妈妈以前就住在这里，小时候就把她抛弃了……”
“你是没看见打捞上来的尸体，又青又肿，可吓人了……”
“以后不敢在河里洗衣服了，作孽哦……”
碧波上微漾的圈纹被风一点点抚平，芭蕉树绿过几载，撑船时的渔歌仍在清晨傍晚不知疲倦地歌唱，灰墙上的苔藓细细蔓延。那个疯女人的故事，也已在洗衣妇的口中，变成涨了几毛几块的猪肉青菜，像被流水不留痕迹地无情冲刷。
…………
“我已经忘记了你的模样。或许也忘记了对你的恨。我一个人漂泊四海，寄养在各个不同的家庭，去过繁荣都市，也到过大漠边疆。可我始终带着那个箱子，那里装着我们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我们的旧时光。我不能，也舍不得丢掉。“
“你被蒙骗，怀上有妇之夫的孩子，被贴上小三的标签，有多么不堪和悲愤，我懂。我知道我对于你，是删不掉的那个多余的标点，丢掉我，你才能过上新的生活。没有屈辱，没有冷眼的生活。我懂，我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懂得了你的残忍，也懂得了你的无奈。可我也知道，你会像我一样在无人的深夜里，被内心的一根刺扎得鲜血淋漓，难以入睡。那根刺，就是我们彼此。”
“我无数次想象你如果不曾抛弃我远走他乡，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想象到最后，看满世界的璀璨灯火，才明白只是我一个人的世界荒芜，属于我的独角戏。”
“我们曾是彼此的天堂，也是彼此的地狱。从未真正解脱，从未真正被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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