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葑,一座大运河边的千年古镇,有着我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生活印痕。几年前吴甲里拆迁,我在互联网上,一个常混迹于此的名为“读书客”的论坛,发了个《先有潘葑,后有吴城?》的帖子,以志纪念。没想到此帖点击量颇大。也许是因为近些年来,全国各地的城建大发展,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感同身受者多所致。乡关何处?两个字:拆迁。乡愁的没有着落,有时竟或强拆,文化古镇的保护不力,批驳潘葑有建制城镇早于吴城建城史是虚妄伪史,等等话题,都有N多人在帖子后面跟帖掐架。我并不关心这些话题。说实话,我的那个帖子有一种本然的炫耀心理。我的内心,于故乡潘葑,是有着羞渐、排斥,或莫明的情愫在内的。表面上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逃离这个地方,却似乎存在着一根虚无的细线牵缠,没能飞得更远。每次午夜梦回,自己梦中的场景,总是在潘葑,在吴夹里,在潘西小学,在潘葑老街。惶然中,我在吴夹里小学操场上奔跑,在巷口河边稻草垛上嬉戏,在大运河里游泳,在坠入漩洞般的深渊挣扎,在窗外偷瞄心仪已久的别班女生,或者趴在课桌上读书……
我早先上的吴夹里小学,在吴夹甲里南头一两里路开外的庵桥头。如果有读者读到这里,很生疑心,为什么地名都带“吴”字啊,连姓都是?原因很简单,这本书里讲的故事,发生在吴地,以前有历史上这儿曾有个国家叫吴国,这里的人从古至今,建了一个古城叫吴城,留下的子民有一部分姓氏成为吴姓,讲的方言叫吴语,住的里巷叫吴夹里,上的小学叫吴夹里小学,过河的桥叫吴桥。这些都很正常,是吧。吴夹里小学仅有三四位老师,却开着从幼稚班到小学三年级的课程。教室仅有两个大的、一个小的三个。能够开这么多班的秘诀在于学生们要上复式班:一二年级共上一堂数学课,二三年级共用一个教室上语文课,等等。到底怎么排班上的,我那时小,详细情形已记不清,也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记得课堂上挺好玩的。高年级同学一听到老师向低一级的学生提问很低级的数学问题,有的撇嘴,有的去抢答,严老师——这位即是校长,又是数学老师,还兼职上课铃打钟人,他缺了半条左臂,另一手仍能灵动地把粉笔头准确扔过去,吼道:“某某某,去立壁角!”
我小时候的性格就很难说得清,有时好玩,有时喜静,至今也是如此。都说好玩是小孩子的天性,我一进课堂,却也坐得住。我喜欢学习,觉得读书识字,很有意思。我不太想回到家去。我家里只有二股屋,外加一个后搭的灶匹间。因为是后搭的,遮了屋内的采光,终年只有天光,偶尔才见阳光。在我们乡下,一股屋的概念,即是以顶梁及侧壁木柱一跨为计,大约二米间距。二股屋,进深也就有四米不到,开间三米四,房间面积不到十六个平方的样子,住了我父母、哥哥和我四个人。
学堂好啊,窗明桌净。格栅窗外,那个庭院式的小花园,红红的花,黄色的蜜蜂,绿色的板叶,常常让我上课开小差。小学原先是我们吴氏的宗祠,祭奠先祖用的。听我父亲讲,破四旧时,屋里的列祖列宗的牌位,被扔进了大门前的小河里了。我问,那我们的族谱呢,还在吗?父亲说不清楚,也许吴秉中家里保留着。吴秉中家,用我们乡下的话说讲,是我们家“自屋里”,意思是祖上曾经是一个祖宗,现在大约是出了五服了。吴秉中父亲做过大队长,他本人现也在村里做治保主任,算是吴夹里在潘西村里的代言人了。九龙山脚下的老街里,有个吴城最大的吴氏宗祠,那里可能有吴城吴氏较全的族谱。我进去礼奠过一次,但是没有见到什么眉目。因为也并不存了刻意的念头,我们潘葑吴夹里,其实在吴城不算吴氏大宗,最大的吴城吴氏宗亲族群有两个,一个在吴城东部,一个在吴城城区。
二〇〇一年,我那时做了几年生意,有些乏了,于是歇下来,租住在潘葑镇一个老巷子里。杜门立志,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我到潘葑镇图书馆,查阅过吴夹里小学的校史,一查后才知,不得了,我曾经上过的这个非完小,竟然始建于一九一五年,全名为:“吴城国立第九小学”,校长吴寅生。吴寅生在巷上开过私塾,民国初年纠集了几个吴氏士子,在祠堂边设立了这所新学堂,开教数学等新学。我父亲讲过,我太公的亲兄弟,巷上都叫矮先生的,也在这个国九小学教过几年书,后来才去沪上谋生。我问父亲,“矮先生大名叫什么?”父亲老农民一个,种了一世田,皱眉想了半晌,才说不记得了。“有空你去问你爷爷吧,他可能晓得。”我撇了撇嘴。爷爷他们在上海,和我们一向不亲,算了。
长大后就听人家讲,我家住的两股屋,原先是地主人家的羊棚。羊棚一共五股屋,后造的三股,住的是奶奶、叔叔、小伯伯他们。有时候爷爷也偶尔来住。我和哥哥不大去他们后面。奶奶家的大门是朝西开的,门前有一片平整的小屋场,门有门闼,正经乡下人家的大门模式。我家在两股屋前搭了个灶匹间,在灶匹间侧边,朝北开了扇小木门,门口就是一条路。这条路并不是正规的汽车马路,只不过是条乡间小道,行走的人却是每天不断。从伍亭到潘葑再到吴城,住在塘河南侧的里巷人,如果不想绕路走舜果镇那里的柏油路省道,抄近路走我家门口的这条沿塘河小路,是最便当的了。其实我们吴夹里,离京杭大运河,我们叫塘河,还有半里路。不知何故,周边的里巷,很少有紧沿塘河造房子的,也只有潘葑镇、伍亭镇上的人家是如此的。长大后才明白,镇上塘河沿岸是石驳岸,乡间沿河两岸全是土堤,一发大水,要淹没的。
一直为这样一个问题纠结得:来到这个世上,我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偶尔,我以为是二股屋顶,一小方玻璃天窗外的月亮,和洒在屋里的淡淡的、朦朦的月色;有时候,又想是一觉醒来,木窗外面的阳光,不是很猛烈,一束一束打在青砖地上,把空气中的灰尘照亮了,里面有无数细小的颗粒在跳舞。我吮着手指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家里没有一个人,我醒了。
我明白,其实我的后一个记忆,应该掺杂了周边亲人们后来对小辰光的描述性言语,比如说:“阿铁从小就乖呵,比阿鑫好带多了,太婆也是这样讲的。”阿鑫是我哥哥,大我三岁,大名当然叫吴鑫了。摇篮母亲说是从城里吴桥头舅公家里拿来的,“小娘舅从小就是睏的这个摇篮,扎制的很。”
我们兄弟俩,都是太婆拖大的。父母要下地干活,那个时候还是挣工分的,“文革”远未结束,邓小平正起起落落的时候。我家东头不远,有座水泥桥,叫“道士桥”。站在桥上往北看,可以看到不远处塘河上来来往往的啪啪啪啪响的大铁船,后面拖船一艘连着一艘,还有小木船,水泥制的机帆船突突突突地开过。远处是一个煤炭中转站,黑乎乎的一堆堆煤,黑乎乎的一个个火车车厢停在亮亮的流星般的数道铁轨边上。每过几十分钟,一辆冒白烟的火车龙头开过去,后面挂着十几节绿皮车厢,呼咙呼咙往南京,或者往上海方向驶去。当然,这就是始建于一九〇五年的沪宁铁路了。我骑在爹爹脖颈上,拍着小手,揉爹爹的头发,站在道士桥上看着这一切。这个场景,确确实实曾经闯进过我的长大后的复忆之中。因营养不够,我想象中当年的自己的头发,是稻草般的泛黄的。父亲很瘦,瘦得有几次干活时,直接晕倒了。
每天傍晚,我会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的那颗粗粗的泡桐树底下,一边看着过路的行人,一边等爹爹姆妈从田里上来,这样我就会有夜饭吃了。哥哥早跑出去和他的小伙伴们玩去了。我小,没有什么人跟我玩,太婆在烧濩浴水,偶尔会出门探头相一相我,看我定定地坐在小板凳上,还是会强调一声:“阿铁,乖点噢,别乱跑,当心脚踏车!”
脚踏车。我欢喜脚踏车经过时,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响彻你的心扉,拖着袅袅的尾音,远离、消弥在夕阳下的烟尘小道之中。
太婆又出屋了,端着一只底下侧边烧得墨测黑的洋镬子,将水往路边用力一甩,扑起地上的灰尘,水洇洇滚成一团一团,间或夹杂些白色的泡饭米粒。刚好一位骑脚踏车的巷上人从道士桥冲坡下来,心急慌忙弯着车龙头躲过,吓了一跳。也不停车,只余下一路骂声:“个神话老太婆!……”隔壁三囝家的鸡咕咕们,开心地跑了过来,啄食饭粒,芦花公鸡侧着头傲然相了我一眼,又低头啄食。母鸡们乖喔,淡黄色的毛毛看着也温顺相,安安静静呆在一边啄食着。空气中味道不好,淡黄色毛毛下温暖的母鸡们身上,总是飘散出一股股淡淡的鸡屎味。
一到夏天,还没有到晚饭辰光,太婆会倚着泡桐树干,上上下下的蹭着背,我知道她又在靠树干的凸起的麻点点,挠痒痒了。我太小了,帮不了她。太婆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一头全白的头发,瘦丁丁的,大冬天也只穿着单衣,裤脚管太短,露出一段干枯的苍黄色的脚杆。我对她的印象有限,在我五六岁的辰光,她就过世了。记忆中的她是满脸皱纹,脸相是什么样,没有概念。后来翻找家里、爷爷那里的那些漱漱落粉的黑白老照片,竟然没有发现一张太婆的照片。太婆是太公晚年继娶的第三个老婆,那时候爷爷好像和奶奶已经快要结婚了。爷爷奶奶和这个后娘估计也没有什么感情,父亲是快抗战胜利前在上海出生的,过后没多久,太公将长阳路上的米店生意交给爷爷经营,自己和太婆回了吴城老家,叶落归根养老了。父亲是什么时候被送回老家的,我不太了解,反正也是太公太婆拖大的。没几年太公死了,这个太婆最欢喜父亲,就一直跟着他过日脚了,即使后来父亲娶妻生子,太婆也没有到后造,和她名义上的儿媳——奶奶他们一起过过。
多年以后,我和哥嫂侄子路过吴城人民中路邮政局时,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在人行道与慢车道之间摆了个小摊。放了几只蕃茄,几个丝瓜筋,坐在地上叫卖,一口吴城乡下的土音。旁边还有一只脏破的竹篮,上面半搭着一块淡青色的印花布。哥哥忽然站定,默默地回头盯着看。没一会儿,一男一女两年轻城管,从印有“城管专用”的白蓝色的电动车上下来,对老太言语劝阻着。女城管戴副眼镜,象刚从学校出来,上前就搀着老太喊阿婆,“你怎么又来这里摆摊了,你这年纪这么大,不要出来了唩!”老太磨了半天半瘪的嘴,争辩两句:“没有什么劳保,钞票不够用啊。”哥哥用右臂撞了撞我的肩头,说:
“阿铁,阿像太婆?”我盯着老太细看,点了点头,又复摇了摇头,回道:
“头发,身量有些象,面相记不大清了。”
哥哥似乎眼眶有些湿润,看着在城管劝阻下木木吞吞收摊进篮的老太,说:
“脸架子也象唩!尖下巴和太婆一活脱啊。”太婆死的辰光,哥哥已经十岁左右了,正是一个人记忆力最好的时期,他对太婆长啥样,有深深的印象。嫂子和侄子在一旁看着,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太婆,对他们这些后来者来说,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太婆是吴城东亭上人。那天早晨,迎着春天煦暖的朝阳,道士桥上慢慢踱下来一高个子的人,拄着拐仗,戴副眼镜,满脸笑眯眯的。太婆招呼他进屋坐,相互说着什么。屋子里照旧是我一个人,哥哥上学去了,父母在下地干活。那个头发半白的老头,给了我一根油条吃。我还是头一次吃这玩意儿,微温,入口甜甜的,而且油香扑鼻,很好吃喔。老年男人说,“刚刚坐船到潘葑下来,在街上买的,热彤彤的呢,乖囝囝慢点吃。”他们两个讲了一上午,太婆有辰光淌眼泪,我不记得那老头有没有在我家吃午饭。事后,听大人讲,是太婆的亲阿弟,从东亭上来潘葑看他亲阿姐的。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即便太婆两年后过世,也没见他来过。他的那种笑咪咪的腔调,我会在长大后的世人中有限几次见过,睿智、明澈而又暧昧的眼神,是一种饱读诗书后对人生淡定的从容。
太婆从前头年青时在上海做什么的,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一个定论。普通人的一生经历,是没有多少人去关心的,也只有身边亲近的人,会偶尔闲聊几句,一带而过。她到了中年,跟了年纪比她更大的太公,来到了吴夹里。那时候,乡下老宅已经在一九三七年时,被东洋人烧光了,太公太婆和父亲,寄住在隔壁陆巷的一户名叫陆如爵的人家里。这个陆如爵在上海跟杜月笙混,在四乡八里很有些声名。太公在上海和他如何相熟的,我也不太清爽,有可能是,太公在上海开店,总归要有道上的人照应的。又听巷上多个老辈人讲,我太公年轻时,就在乡下混世界的,有一帮子小兄弟,也许陆如爵就是其中的一个?
太婆住在三囝爷爷屋隔壁,搭建的一个红砖小房子里。从三囝爷爷家后门,穿过一肩宽的墙隙,可抄近路直达。我是到后来才弄明白,太婆、父亲为啥可以公然在那里搭房子的,有时这间屋子也养猪,我管它叫猪舍。这屋的地基,正是位于东洋人烧掉的祖宅身底下,然而并不能算是太公家的,这一块地属于太公的亲兄弟矮先生家。矮先生一家全部到上海生活了,乡下只有一个女儿,也即是爷爷的堂姐,也出嫁到前陈巷了。这个地基自房子烧掉后,他们一家不会来用了。太婆他们就造了个屋子,说是要养猪,其实就是为了让太婆一个人住住。
为此,隔壁三囝爷爷很不开心,虽然我们祖上都是一个祖宗的“自屋里”,他写信去给他的族叔——上海矮先生处交涉,没有回音。太婆就坐在他们屋山头哭诉给巷上人听,说自家老屋地基现在变成其他人家的屋场了,只好造在死去老头子阿弟的地基上,这个不犯法啊!后来生产队长来看过,一声不响走了,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太婆在巷上有个绰号,叫“神话老太婆”。这个名号始于何人之口,已无法考证了,爷爷对这个后娘,也是自来不欢喜的。他有一次对我讲:
“你太婆这个人,其他还好,就是欢喜吹。我最讨厌她这点。吹阿拉从前头哪能哪能有铜钿,啊哟,烦啊烦煞特了!”
我记忆中的太婆吹牛的画面,或者场景,是在猪舍门前的场上,那里种了许多树,记不清是什么树了。太婆在树荫零碎的阳光掩映中,打开她的一只只旧箱子,巷上有人来围过来看。太婆开始了她的著名的吹:过去我们家里有多少多少根大黄鱼,诸如此类。巷上人看着箱内零零落落的旧衣,哄笑着。这,是我真实的记忆吗?左思右想一阵,我竟又不确定起来了。我现在能清晰记忆起的,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一帮巷上的小朋友,围坐在寿昌爷爷的屋场上,听他扯老空。屋场一旁就是那个猪舍,太婆的住处。寿昌爷爷坐在一张坐着吱吱响的竹椅上,打着赤膊,摇着一把大蒲扇,蒲扇周围的青布包边,已被汗水渍得又黑又黄。寿昌爷爷,往上数四代,和我们还是一个老祖宗,又是我们家的“自屋里”。他家的房子原先也经东洋人烧了,他的父亲仕源公,是个结棍人,朝南改造了现在的两排房子。于是,他家的屋场,造没了我太公原来被东洋人烧掉的房屋宅地,贴住了太婆现在住的猪舍。寿昌讲的什么故事我记不清了,说岳?红灯记?只晓得他在城里什么地方上班,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一年到头从不需要下地干活,日脚过得比我父母他们,甚至他的小儿子惬意多了。他在“文革”时代,也心宽体胖,端得上是个巷上人物了。吴寿昌穿的是一条淡青色的大裤叉,松松垮垮,偶尔会不小心露出下体的球球来。吴卫中见了,挑眉弄眼对我做怪脸,边又努嘴咂舌的作相,我才发觉了这个情况。然后没几分钟,一帮小伙伴们全部都发现了这个公开的秘密,发出一阵阵哄然大笑,也就笑散了。寿昌爷爷到这个辰光,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走光了,摇着蒲扇楞楞看着我们的离去,木木一笑道:“这帮小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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