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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潘葑镇第八章

长篇小说|潘葑镇第八章

作者: 孙烜之 | 来源:发表于2018-11-25 20:59 被阅读6次

    陈铭兴又邀我周末去他们巷上玩。玩什么呢,当然是下军棋。下这种四国大战的棋,要凑齐四个人,而且水平还要差距不能太大,如果有一个下棋很臭的话,其他三人下得也没劲。我喜欢下这种棋,就是虚张声势、排兵布阵、协同合作的事儿。以前在班里和陈铭兴搭过档,一局下来,两人都觉得搭得惬意,合作起来相当默契,这就很是难得了。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到方建东家去看他们下棋,他比我大二岁。方家爷爷解放后做过巷上生产队小队长,他们家聚会的传统有很长的历史了。方建东兄弟好客,来者不拒,供应茶水,人也聪明,下棋厉害。有一位乡里的邮递员是个棋痴,遇上棋局总要坐下来来四局。当时方建东才上初中,邮递员从来没有赢过方建东和他的搭档。四年级的暑假,有一次建东的搭档吴卫东去上塘走亲戚了,他扫了眼周边一圈看客,扇着一把暂新的青色边蒲扇,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显然没找不到棋力相当的搭档。猛然间,他突然用扇子指了指我,笑道,“阿铁,要么你来下几盘吧。”我有些惊讶,方建东会邀请我来做他的搭档,尤其是南头的吴卫中他们都在,眼里还止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我也不客气,直接就坐在建东对面,和棋摆棋,与其他两人厮杀了起来。

    棋走半程,方建东对边上的吴卫东弟弟吴卫星道:“怎么样,阿铁着棋可以的吧?我是听咱们班里陈秋翔说的,本来还不信呢。现在你看看,他着得老练的。”吴卫星瞄了我一眼,笑了笑。他父亲是大队渔塘的头,有点小权,有点油水,一家五口在巷上活得很是滋润。吴卫星和方建东都在潘葑中学读初一,他们说的陈秋翔是后陈巷上的,上几次去陈铭兴家那边玩,和他们下过军棋,赢了几盘。没想到他们三人是一个班的同学。这盘棋当然是我和方建东胜了,往后我们这对搭档杀遍整个吴夹里,再没有对手。大家不愿意了,要把我们俩拆档。其时我对下军棋已有些厌倦,就渐渐不再往方家那边去玩,建东几次上门来请,也以要看书为由推了。方建东这人不错,智商、情商都高,虽然大了我二岁,我们也还算是有着一定的共同语言,两人的友谊一直热络,直到因我上大学离开吴夹里才不得不中断。那时他已在潘葑小学做老师教书了。他家有些书,比如他父亲当兵时部队里拆散带回来的单本鲁迅的作品《二心集》之类,我在五年级就借来一读,书前首页照例题了段毛语录,大黑体字特醒目。鲁迅的这些作品,被他家的猫扔在楼梯上,他哥哥也不当回事。他哥不喜读书。建东倒是爱书,但我记得那时他开始喜欢读武侠小说。我哥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和方建东玩到一块,我哥比方建东吴卫星他们高一届,和吴卫东倒是一届,在吴夹里不在一个圈子玩。他和吴秉中、吴挺、吴义他们一伙,都是长得人高马大的人物,是吴夹里有名的玩主帮。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小屁孩。他们的话题大都是谈市里乡里的人事变动,希哈努克和他的漂亮夫人到吴城来了,住在五湖边上毛主席住过的锦园国宾馆。陈巷的谁谁的爸爸这次升了,做了镇上的计生办主任。接着就是开始拍吴秉中的马屁,因为他老爸这次也升了,做了大队长。噢,现在叫做村长。吴秉中的表情总是淡淡的,提到陈书记,说是他奶奶妹妹的儿子。我哥吴鑫他们第一次听说这个姻亲关系,问,“是前陈巷的陈央中书记?”“噢,怪不得,大队书记和大队长是表亲啊。”哥哥吃饭时候,提起这事,向父亲求证。父亲点了点头,说:“吴秉中奶奶为人好的,陈书记是她的外甥。”哥哥老练地点了点头,他是年头生的,大生日,比我大三岁,那时他已上初二了。反正在我眼里,他自小就不是和我一个时代的人。他是六十年代,我七十年代。

    吴秉中奶奶还真是个好人。暑假偶尔会跟着哥哥去吴秉中家玩,他妹妹吴珍玉,会拿出点瓜子糖果让我们吃。吴秉中奶奶头发半白不黑,走过客厅去屋场上收衣服,拨弄晒在竹匾里的莴苣干。有时会招呼我们兄弟俩,问饭吃了没有。吴秉中奶奶不常笑,总是阴微微地皱着眉,好像有着什么心思似的。我姆妈常挂在口的,我们家和他家是“自屋里”,即以前是一个祖宗,只是出了五服。好像是真的。吴秉中奶奶也对我们兄弟格外热络一些,有时坐在客堂藤椅上,边缝针线,边端相我们兄弟俩,边喃喃道:“爱大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爱大是我父亲吴春明的小名,巷人老人都这么叫的。我后来去上海,有听过奶奶家的平辈亲戚,也喊父亲这个小名。那个亲戚是奶奶的小妹,打扮得洋气,带了她一女儿来奶奶家。她女儿君君和我父亲是同辈,却只比我大四五岁,从头到尾,没有理过我一声。奶奶和她谈他们兄弟家的情形,讲奶奶弟弟儿子去美国了,女儿跟伊老公去了北京,她们兄弟在上海就老夫妻两家头在屋里。奶奶的妹妹讲:“上趟我去看他,还是老样子,作息定时有规律得。每天听他的密纹唱片,他现在最喜欢听斯特拉文斯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位俄国作曲家的名字,不忿于君君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瞄我的刺激,在嘴里默念几遍,也就记住了。真要有机会听斯特拉文斯基的曲子,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二〇〇三年了。我有时常想,我们家和奶奶上海的家,以及上海那边的亲戚们,真是在两个世界,从来没有相互真切地了解过,亲近过。我爷爷奶奶空下来还要每天看看《新民晚报》,每个月看看《收获》杂志。早饭即便吃泡饭,总归少不了一份花生酱。我父母正忙于种菜、上班,攒钱、造房子,每天早饭总是粥搭咸菜。没有泡饭,因为隔夜里晚上也是吃粥,每天从来只吃中午一顿饭。他们从来不看书报,也没有机会、时间看。

    大夏天暑期的午饭后,我毫无睡意。光着上身,只穿一条长青布短裤,手擎着一根长竹杆,杆头沾着一团湿面粉,晃悠悠穿过吴秉中家和生产队仓库之间的弄堂。弄堂里荫凉得,我在墙边石条上坐了一歇。穿堂风吹拂着我光溜溜的小腿,惬意极了。往南看,整个村巷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三囝家的那条黄狗,还在外面溜达,探头看我在弄堂里坐着,驻足思考半晌,扭头向河边跑去。我笑了笑,这个阿黄,还记恨我在它小辰光时踩它尾巴玩呢。它往东头沿河走了。我站起身,拍拍短裤上的灰,继续踱步往北走。吴秉中家的边门开着,秉中奶奶正坐在厨房间内,拣着一大竹晒箩米粒里的石子杂物,抬头见我走头,走出屋门喊我:“阿铁,日灸心里你到哪里去啊,不回家睏觉!”

    “秉中奶奶,我去粘响鹏。”她是小脚,我知道她走不快,赶不上我,还是小跑往河边树丛方向。“当心前面的石灰潭啊,勿要靠近走啊!”听到她这么喊时,那两个田埂边的石灰潭也近了,遂放慢脚步,远开二三米,瞄见石灰潭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咕嘟咕嘟冒出七彩的泡沫。我没有再细瞧,掠过潭子往河边去,回头遥见秉中奶奶仍手遮在眉际,往我方向探着,边上多了小女孩,仿佛就是吴珍玉,侧着头好像在和她奶奶说着什么,就摇摇头进去了。吴珍玉比我高一年级,是班长,成绩好,大圆脸,肤色白皙,神情总是在鼻际翕动着淡淡的傲然。也许因为她爸爸是大队长、公家人的缘故,学堂里老师都欢喜她。吴珍玉顶看不惯我们小男生不穿上衣光膀子,我上身幽黑冒汗,有时还有半脖子的痱子和烂草绳,她见了总要皱眉头。小学三年级时,有次经过弄堂这边她家的厨房侧门,她坐在门外小竹椅上,吃着一根珍珠米,我驻足看了半晌。秉中奶奶见了,从里屋拿了根出来让我吃。我推了推,不好意思拿了吃。秉中奶奶定规要我吃这根珍珠米,又塞过来。吴珍玉见了,站起身来拿起那根颗粒大圆、黄金饱满的珍珠米递给我,额前短发下一对黑漆漆的黑睛,专注而有神地看着我。我拿起她手里的珍珠米,有些羞渐,也没说一声谢谢之类的话语,就跑了。这是我一生吃到的最香的珍珠米。

    汗水已经从我油黑的肩膀上一细粒一细粒地冒出来了,短发丛中不时有整大颗的汗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滴在背上和干渴的田埂上。外面有四十度以上,我并不觉得热,暑假每天睡足十小时以上,到了中午也没有睏意,精神好的不得了,尤其是远远听到,河边树丛里有响鹏在叫。昨晚的睡梦中,自己抓了一小塑料袋的响鹏,总有三五只,知了知了地叫着,此起彼伏。拿到南头去给吴卫中他们掌眼,亮瞎了一大片。终于跑到河边树荫下,走近一颗李树,那只伏在高高树桠边的响鹏,仍在单调地鸣叫着,如果它不叫,我肯定一下子还发现不了它。它的颜色灰中带点黑,趴在树枝的侧边,树叶缝偶尔漏进的一缕阳光,会照出它的两个翅翼,闪亮一下。我悄悄伸出长竹杆,慢慢抵近。离它近一米时,响鹏“唧”地一声,突然不叫了。它应该是意识到有危险临近,不知道是用什么感官觉察到的。我停了下来,迸住长竹杆不动有十秒钟,最后实在是端不住了,杆头湿面团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样下去不行,响鹏迟早要发觉。速战速决吧,竹杆快速移近,还有十公分就粘着了,我有些兴奋,杆头抖动有些大,响鹏“吱”得一声,飞走了。眼瞅着它疾飞穿过树丛间的空隙,扑向河对岸的树林,我气得将竹杆猛敲那个树桠。没有几分钟,有响鹏的鸣叫声悦耳地从对岸的树丛里传来,听得出就是刚从我手里逃走的那一只,它叫得是如此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回肠荡气,让我一阵无语。

    我不再理会它。因为它的叫声,引发了前面一颗槐树树丛间的一只同类,也奏响出了“杏知了、杏知了”的叫声。我提了一下裤子松紧带,那里被汗水洇湿,有些难受,抬起竹杆往槐树那边走去。其实我不喜欢槐树的,和李树树杆树叶果实的清爽净溜比起来,槐树树杆皮粗毛刺,树叶上又多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毛毛虫格外讨人厌,叮在人的皮肤上,会起一片大包,红红地要痒上好几天才会好。这颗槐树有大半的枝杆往河边伏长,仔细分辨了半晌,才发现那只响鹏躲在了远端近河中央的枝杆上。看着粗糙的槐树树身,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去逮住那只响鹏了。它似乎叫得更欢快、更刺耳,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这时,对岸隐隐有笛声传来,有些婉转,有些忧伤,时断时续,我站在槐树丛下,手持竹杆,静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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