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我被鸟叫声吵醒。窗帘是拉上的。窗外黑魆魆的,我以为是半夜。看看钟,已经下午了。寂静中,笼罩着一种不安的振动。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村里就像午夜下的荒郊野岭,并无半点灯光。乌云如墨潮般无声的翻滚在头顶,也没有鸡叫,谁家的狗睡意朦胧的呜咽几声。
醉醺醺的鬼天气,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机。
狗也不吃食,畏头畏脑的从窝里伸出脑袋,盯着天空发呆。老马低着头,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天还是黑沉沉的,闷得慌。打开电视,屏幕上噼里啪啦的一阵电火花,只好关了所有电源。屋里很黑,摸出蜡烛,擦了几次火柴点不着火。点上了,火很小,黄豆似的。
门口仿佛有人影。我走过去,范二赖子正逗着狗,狗便厌恶的扭过头。我嚷到:“叫花子!今天没饭!该上哪发财去哪发财!”这鬼天气,他还出来讨人嫌。他古怪的说:“二傻少爷,这天儿可不得了,我在靠海一带讨过饭,见过这云,怕是要来暴风呦”我说,那你还不躲到土祠,趁这天偷鸡摸狗?“嘿嘿,我可不怕,老子什么都没有,怕个啥?吃喝都是你们的,我这不来好心提醒你,别让后院的鸡鸭被吹跑了,可别赖到我头上”。我不耐烦的对他挥手“走走走……”,他哼着下流的小曲,摇摇晃晃的走了。
我推了小木车,把狗卷进洞里,堵住洞门。再撵鸡鸭进棚,牵马回厮,栓牢了绳子。这时,屋门一闪,紧跟着背后一声炸雷,地在抖,脚有些麻。家禽在圈里扑腾,我赶紧进屋,关实了门。屋里很黑,老鼠乱窜,撞我的脚踝。我跑着去关窗户,钻进来几只受惊的蝙蝠。我说到:“都是客人,来者不拒。这里的动物都有灵性,有的深居山林成了精,到村里走走,讨个口封。倘若有人见了说“长得真像人啊”或夸它们几句,它便保你顺顺利利,升官发财。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断定不是范二赖子,因为声音很粗暴。村里哪有人这样敲门?莫非是有急事?也不出声。我忐忑不安的走到门口,门一拉,一个高大的黑影横在面前,看不清脸。他不客气的迈进来,打量着四周说:“兄弟,借个地方躲雨。”我跟上他,问:“敢问阁下从哪里来,是住在这个村的吗?”他并不回答,倒是问我:“一个人住?”随后又骂骂咧咧:“黑咕隆咚的,就他娘的点两个蜡烛!”便翻箱倒柜的找。
我站着没动,暗中打量他。靠近烛火,看到他满脸横肉,额头上还有一条伤疤。他随身带着一个大黑布袋,亮出一个刀柄,还有可疑的血腥味。昏暗的灯光摇曳着,他的身影可怖的扭曲在墙上。
我不寒而栗。脑海中顿时闪过近来的传闻。说是邻村遭了山匪,尽抢杀村里人的家禽。那群土匪自称“田水帮”,每个人都绑着一根红色裤腰带。神出鬼没,夜行日宿。遇上这帮人,最好是客客气气的让出家禽,不聪明的话,自讨苦吃。
正想着,他“哈哈哈”大笑着翻出了一把蜡烛,掏出口袋里的火柴,擦断了好几根都不着,往地上一扔,“他奶奶的!”我掏出火柴给他点上了。他满意的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根,我忙给他点上。顺便看看他是不是系着一根红裤带。他一屁股坐在饭桌前,说到: “你们家有酒吗?拿两瓶来!老子走了一夜的山路,饿死了!”
我从床底拿出两瓶烧酒,他倒上一碗。吃的就只有一盆剩牛肉,他也不嫌弃,大吃大喝。他从黑袋子里提出一条生羊腿,塞给我,说:“烤了!”我转身回厨房里生好炉子,插上羊腿烤。窗外,风越来越大,一片昏黄,细沙石子噼里啪啦的砸着窗户。
我猜他是独自一人,但我照样不是对手。不过,现在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田水帮的土匪。
“人呢!快点儿过来!”他叫到。我偷偷把柴刀别在裤带里,答应着过去了。
他一指对面的座位,“坐!别客气!”说着在我面前端了一碗酒,“喝!”
我怎么敢喝!谁知道他有没有在碗里动手脚。我笑着说:“大哥豪爽,可是小弟胃不好,喝不了大碗酒,而且这些酒都是珍藏多年的好酒,平常我也舍不得拿大碗喝,今儿老天作美,有缘相会,小碗奉陪,嘿嘿。”说着我就拿了一个小碗。他摆摆手:“也罢!”然后拿过我面前的大碗,一饮而尽。看来是我想多了罢。“好酒!”他喊到。
“大哥要是喜欢,这两瓶你就别客气,拿走吧。”
“哈哈,那行!我也不贪心,就拿一瓶,留一瓶你自己喝吧。”
趁着酒兴,我又问道:
“话说,大哥到底是哪里人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问这做什么?说出来怕吓着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多嘴,“此话怎讲?”
他一拍桌子,拍着额头上的刀疤,瞪着我怒道“你看看这个!你说我是做什么的!”
看我呆在这里,他又哈哈大笑,给我倒了一杯酒,道:“别怕!只要你老老实实,出去别乱说,我还是很讲规矩的。”
我陪笑:“小弟没见过世面,嘴笨眼拙,莫见怪。”
“算了算了。”他吃的开,松了松裤带,我趁机往下看了看,果然一条红裤带。“你这里老鼠怎么那么多。”
黑暗中,老鼠们兴奋的叫着,仿佛在嘲笑我。醉醺醺中,闪电刷的一下照亮了屋里的黑暗,我分明看见,他的大黑袋子被老鼠咬开一个大洞,里面露出一对脚。
我手里的酒碗一抖,酒洒了出来,心跳加速。糟糕的是,我的反应全被他看见了。
我赶忙低头喝了口酒,头顶冒了汗,身后别的柴刀变得发烫。
他慢慢的嚼着肉,眼睛盯着我,说:“你脸怎么那么红?”
“这酒劲太大了,哦,我去看看羊腿烤好了没有。”
我不敢走快,怕被怀疑。我在给他留收拾包袱的时间。
炉火静静的燃着,我知道处境不妙了,第一反应是从窗户逃出去,细想,不行。家什都在这儿,窗外的树又被吹倒,进退不能。 捧着羊腿,我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荆轲手捧地图,一步步走向秦始皇的情景……
他借着烛火点起了烟,把羊腿放到桌上,说:“你叫什么名?”我想,这不会是报上名字,要向他头儿请功吧?我说:“我姓李。人家都叫我二傻”。他点点头,打量我,然后转身走向他的黑包,那里有把猎刀。
我把手悄悄摸向裤袋上的柴刀,感觉马上要放手一搏了。
不料,他手里举着一条红布条:“我看你天分还不错,又没有老婆孩子,家里又穷的招老鼠,肉都拿不出来,老婆也讨不到,系上这跟布条,跟我混,田水帮,成天喝酒吃肉!”。
我蒙了,这该怎么推辞?包袱都被我看了,说不,他能放过我吗?
他又说:“我姓赵,江湖送绰号‘赵滑手’,刀法过人,偷鸡摸狗一流,手快,刀狠,眼毒,心黑,天下无双。不逼你,想几天,我还会回来,告诉我决定。”把红布条放在桌上,又说:
“坐坐坐,我走这一路,是来寻仇的,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大口吃着羊腿,伸过来,“吃!”我只好咬一大口,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这个人,是个叫花子,披头散发,个子不高,背着一个打了补丁的袋子,往你这边跑了,见过他吗?”
我一想,这说的不是范二赖子吗!我问道:“不知这个叫花子那里得罪你了?” “敢从我刀底下抢财,也不问问我是哪路的,我得让他懂懂规矩。怎么,你认识?” “不不不,我没见过叫花子,最近我都在家后种菜,而且我那么穷,叫花子也不会上我这来。怎么,他那么厉害,能逃得过你的刀?”
“去他娘的,要不是我顾着财物,他能在我眼皮底下溜掉?!”
“既然他身手不错,那为何不收他为徒?”
“他要是肯臣服于人,早就不当叫花子了!”
我暗想,范二赖子我还不了解,听他絮叨,早些年在长江一带游走,夜里偷偷下水打捞沉船、古董,后在沿海讨生活,水性极好,善于下海摸宝贝,摸得都是些上个世纪的商船,金银珠宝。后来在海底遇到了很邪的事,不敢深入,再后来跟一团贼当了水鬼,尽打劫来往商船。常常半夜炸了人家的船底,弄沉之后就打捞。后来被渔民们开着船,拿枪追着打。他劫了一条船,一直开到外海,甩开了渔民,没油了之后遇上了海盗,爬上船尾,放把火,趁火偷了小艇,卷了一堆金银细软,把看不懂字的一堆笔记本扔到海里,扬长而去……
不过,他讲的时候,我们全当笑话听,“你要这么厉害,还要什么饭啊”、“‘范乙己’,你嘴里又添新笑话了”……
这时候,风猛地增大了,从缝隙里挤进来,蜡烛摇摇欲灭。又响起了敲门声。
他警觉的站了起来,我忙去开门。锁一拉,风就如狮子般冲了进来,门根本堵不住,直接撞到墙上,差点散架。飞沙涌了进来,范二赖子笑嘻嘻的站在面前。我吓了一跳。
“你又来干什么!”我扶住门捂着嘴说,“屋里有个向你寻仇的人!”
他压根不听我的话:“管他什么人,先让我进去再说!土祠要塌了,你这屋子也撑不了多久”。
说罢推开我,用力关上了门。我感觉不妙了。赵滑手好像被迷了眼睛,骂骂咧咧的问:“谁啊!”
显然范二赖认出来这声音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沙子,快速的撒灭了屋里的蜡烛。
屋里一片漆黑,我听到赵滑手擦火柴的嚓嚓声,他的已经湿了。他走到他原先有包袱的地方,抽刀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
我从背后摸出柴刀,黑暗中递给了范二赖子。
他接过刀,低声道:“嘘”。
“小李,莫耍老子,我晓得屋里有第二个人”,赵滑手说,“我鼻子比狗还灵,那个叫花子进来了,而且跟你认识,你刚才在骗我。”
我不敢讲话,他又说“小李,你过来,把火柴给我”。
我不敢过去,自然也不会点火。但他也不敢轻易过来,暴雨大作,屋角传来了滴水声。
“哼哼,我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位李兄弟又怎敢讲话?你别冤枉好人,这个人我还真不认识”。范二赖子说话了,“不过,你抢赵太爷家新过门的媳妇,可就不道德了吧”。
“哈哈哈,你一个臭叫花子,偷鸡摸狗没少干过,现在跟我谈仁义道德?!呸!”
没想到,那个袋子里竟让是赵太爷家的媳妇!我断定,她现在只是被迷昏了。
火车一般的轰鸣声,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屋顶吱吱呀呀的叫着,还夹杂几丝恐怖的断裂声,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屋顶踏过。蝙蝠翻飞,撞翻了几盏油灯,老鼠越发兴奋,到处撕咬。一阵风猛地漏进来,我有些哆嗦。我的手里被塞了一张纸条,柴刀被别重新别在裤后。
半饷,一阵雪亮的闪电恰到好处的亮了起来,屋里的一切暴露无遗。范二赖子不见了,赵滑手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炮,他的背后,袋子里的媳妇被捆起来,嘴里塞着布,竟然偷偷坐了起来!
我头脑嗡的一下没反应过来,便有凉凉的东西顶在我额头上:“把灯点上”。
我藏起纸条,摸到了蜡烛,擦火点上了桌边的灯。我偷看了一下,袋子正好处在阴影里。
他收起盒子炮,我四处张望,他说:“不用找了,他跑了。他的确不认识你,你倒是没骗我,不过,我看他好像对你家挺熟悉的啊?”。我没说话。桌子上一片狼藉,羊腿被老鼠拽到地上,红布条也被叼到了房梁上。
转身凑近灯火,纸条上用烟灰写到:‘房塌,地窖,独来’。
我冷静下来,这雨势毫无减弱之意,漏水的声音也多了起来,老鼠精的很,早就钻进了洞,没了声响。恐怕这老屋撑不住了。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绝对不能把他带进去,一是二赖子在里头,二是我不能放着一个无辜的人质不管,最关键的是,地窖里藏着我的金银细软,还有很多罐老酒。范二赖子看见了不要紧,要被他发现了,我可就真成穷光蛋了。
找个理由出去可以,见死不救不可。老屋现在像飘摇在风雨里的小舟,摇摇欲坠。是自己跑掉,还是带上这个女人?
他问道:“看来得在你这儿过夜了,你这房子结不结实?不会塌了吧!”
“呃,不会不会,挺结实的”。
“那叫花子可能会再来的,我去把门堵上”。 说完他搬起几十斤重的大水缸子,搬到门口,“现在开始,谁也别出去了”。
完了,我想。我是抬不动的。我急了,“哎呀,我忘了拴驴了!我得出去一趟”。我心虚的满头是汗,着急的望着他。
“刚刚怎么不说!”他怒道,不过还是去搬动了水缸。看我呆在原地,“来出去啊!愣住了?!”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墙角,她肯定正哀怨的看着我。真的不管她?
“算了,不拴驴了,还得麻烦你搬……”
“你小子成心耍我是吧!”他放下水缸,朝我走来。
这时,脚下感到微微振动,漏风声尖锐的像女人的尖叫,烛火被吹灭。窗外树木咆哮着,啪啪的折断,一些小石子和灰尘砸在头上,到处是漏水声,脚下已经湿了,墙皮子哗哗下落。房上‘啪’的闪过电光,‘吱’一声,老鼠僵硬着落到脚下。漏电了。接着,玻璃碎了,耳边‘嗡’一声,风夹杂着雨拍在我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房间里的东西像是突然弹起来了,在空中乱窜。头顶上的东西开始往下掉。
我大喊:“要塌了!快进地窖!开门!”
他拉着我跑向门口,搬走了水缸。我挣脱他的手,喊到:“还有一个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走!”
我用力往回跑,听见了哭喊声,在木板中把她拉出来。眼前跳一阵白光,很重的木头柱子砸到我身上了。我动弹不得。我咬牙护住她,她扯着嗓子喊,虽被塞了布,我听出来她叫我走。
突然身上变轻了,赵滑手在身后大叫:“奶奶的!快出来!撑不住了!”我于是把她拽出来,背起来,一瘸一拐的冲出去。身后的房屋仿佛在演奏一场喧闹的交响乐。
在我的指引下,他踹开了地窖的门。出乎我的意料,地窖里一片漆黑,似乎没人来过。范二赖子估计是身上没火,但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们顺着楼梯慢慢下去。要是在平常,下去之前得往里头扔根火柴,探探有无氧气。可是现在谁都没有火柴。他拉着我,我凭经验走向能休息的地方。他不知道,瓜地旁边的桌子里,收着蜡烛和火柴。我经常举着蜡烛,摆弄着地瓜,或埋藏我的古董等值钱的东西。
地窖里有些许霉味,还有储藏的瓜香。他说:“你把蜡烛收哪了?”
“没有蜡烛,我平常不来这里,来也是打着灯下去的”。我说。
他没讲话,四处乱走。我怕他靠近桌子,便提前一步,想把火柴掏出来扔掉,不料赵家媳妇在后面一直跟着我。我来到桌子前,对她说:“离我远点”。
不料,她手里‘哗’一声,一道白光刺痛了眼睛,千算万算,没算到她有火柴。
“都站那儿别动!差点忘了还有个小婆娘,你想把她藏哪儿?”
他走过来,火光在发抖。
他把枪抵在她头上:“你是我们头儿看上的,碰不得,我不动手,你自己把火柴掏给我”。
我说,她嘴里还塞着布呢。
他把布从她嘴里摘下来,她哆嗦着说:“就两根”。说完把另一根掏了出来。
“嘿嘿,有火了,找些干家伙生火”。他推开我,拉开了抽屉,翻了半天,又关上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帮忙去找!”
他往别处去。我急忙翻来抽屉,里面的蜡烛全不见了。
黑暗中,我的手里被人递了跟蜡烛。 “我找到跟蜡烛!”我喊到。 他走来伸手夺过,点着了之后,光芒映出他的脸,他刚想笑,一根棍子从后面带着风声落下,一声闷响,他昏倒在地。 范二赖子拾起蜡烛点起来,嘲笑道:“在自己山头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到人家的地盘上,还敢这么神,不懂规矩,我替你们头儿教训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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