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一间文具店。在一所小学旁。那是本区唯一一所能接收外来务工子女的小学。这个文集，将记录围绕文具店发生的故事，会有一定剂量的虚构。
“阿姨，你们这儿有免费的东西吗？”
每天11点半，小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进店里。门口，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女生望着放处理商品的盒子，怯怯地问我。
“你要什么呀？”
“我要免费的，阿姨你们这儿有赠品吗？”
大人世界有大人世界的规则。去商店只要赠品，按照大人世界的规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这样的问话，也必然招来嘲笑。
可小女孩依旧坚持。
那好吧。反正那些处理品都是前店主剩下的，我本来就看不上，5毛、1块的东西，送就送了。
“那个橡皮可以送给你。”
“阿姨，我不要这种普通橡皮，能送给我一个可擦橡皮吗？”
——瞧，这就是我的文具店。每天，都会有不遵守成年人规则的小孩进来，向你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我单纯地以为，这些只是小孩子有点幼稚，有点可笑，却又不失天真的要求罢了。
事实证明，一个大人，一个成年人，相信“每一个小孩都天真善良”这件事，会显得你特别蠢；而在小孩子面前犯蠢，会使你蠢上加蠢。
抓小偷
“阿姨，你这儿有没有便宜的东西呀？”
在我那个时代，文具的价钱都是以“毛”为单位的。太久不接触学生用品，我也很好奇。我问：“多少钱算便宜呀？”
“恩，就是，5毛的，或者1毛的吧……”
我仔细一看，正是前两天来向我要免费橡皮的小女孩。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小女孩胆子大了些，可看上去还是有点怯。这次，她身边多了两个小女孩，一个脸白白的，看起来生活条件优越一些；另一个低着头，没什么存在感。
1毛的东西？我心想，都8012年了，哪还有1毛钱的文具！只是，我想到前店主走前提到的：这是一所接收外来务工子女的小学。看小女孩怯怯的样子，联想她此前只要免费赠品，我想，她大概是家庭条件不太好吧！
“这样吧，1毛的东西阿姨店里暂时没有，不过我可以5毛钱卖给你一支笔，这个平时都是卖1块钱的。”
“哦。阿姨，那我先看看。”
这所小学的孩子们，课余生活是非常单调的。上学、放学、回家，三点一线。每天放了学把周遭的文体店转个遍，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娱乐活动。所以，只看不买，在我眼里也很正常。
店里的货都太过时了。
我从网上进了很多新货，其中最令我得意的，就是一款网红闪光笔。
小孩们涌进来，“阿姨”、“阿姨”嘴甜地叫着，主动过来跟我攀谈，还告诉我，这款笔很好看，别家店里都没有。
那一刻，我是幸福的。我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开一间文具店，每天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了（而且我还不用管他们的学习，也不需要对他们的前途负责）。
三个小女孩每天都来，每次来了都要和我打招呼，然后到货架前驻足。
后来有一天，老公忽然发现，我进的闪光笔一下子少了7、8支，50个可擦橡皮，在仅仅卖了4、5个的情况下，突然只剩下3、4个了。
我和老公恍然大悟：被偷了！
可每天放学人那么多，我们也不敢胡乱猜测。老公对那三个小女生非常怀疑，但拿不出证据，怀疑也只能是怀疑而已。
丢的东西其实不多。损失撑死也超不过50块。
可东西被偷这件事，像一根木刺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再也不敢相信双足踏进店里的这群孩子。他们每个人都长着一副天真的面庞，你却无法判断究竟谁是那个小偷。
有一天，我带着女儿回家睡觉，老公发来语音：偷东西的抓到现形了！就是那三个小女孩！
三个小女孩进来，热情地跟老公打招呼。脸特别白的小女孩“叔叔”长“叔叔”短地跟老公套近乎，分散注意力，一个用身体挡住视线，而那个黑瘦黑瘦的小女孩，则拎着手提袋，胡乱抓起一把文具就往袋子里装。
可惜她们这次“作案”没能成功，老公一步上前，抓了个正着。
信任危机
“阿姨，你们店里是不是没有摄像头啊？”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问。
三个小女生偷东西的事很快传开了。当天见到“案发经过”的小孩们像流动媒体一样四处宣传，这件事风一样传到了三个小女生所在的小饭桌，第三天就传到了她们家长那里。
而这个小胖子，就是“案发”时的见证人之一。
“没有。”我回答他。“就这么点文具，也没多少钱，阿姨觉得没必要装监控。”
其实，我本来是想说，我相信孩子们，所以才不安装监控。但偷窃事件发生后，我没法这样说了。
“阿姨，你不装监控可不行。另外两家文具店都装着监控呢！”
小胖子跟我攀谈起来。他顺势拿起店里的一只样品悠悠球玩了起来。
“阿姨，你这悠悠球多少钱呀？”
“5元。”
“才5块钱？怪不得质量这么差呢。阿姨我跟你说，我玩过199块钱的悠悠球呢！”
小胖子一边说，一边炫起他的悠悠球技巧来。这只“便宜”的悠悠球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他还会用绳子套住悠悠球，一手拎着绳子，另一只手指放在绳子中间，让悠悠球在两段绳子之间来回翻——技法太娴熟了，我忍不住夸赞他。
小胖子家里看起来很殷实。他告诉我，他爸妈不让他买便宜东西，要买就买牌子。
这几天，小胖子虽然都没买过东西，可他每次都会兴致盎然地给我讲班上的各种事情，每次都不忘提醒我一定要安装监控。
最近今天女儿的睡眠很不好。到了午觉时间，她总是用全身抗拒睡觉。这天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费尽力气终于让女儿躺到小床上睡着了。
我望着门外发呆。
过去，我从来不知道盯一天店面能这么累。天色暗了下来，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学校门口的小贩们也收摊了。天气转冷，街上越来越安静。
过了一会儿，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我一眼认了出来，那两个孩子就是前两天偷东西被抓了现形的小女孩。
其中一个大人说，她是小饭桌的负责人，孩子家长听说了这件事，特地来赔礼道歉。
脸很白的小女孩的妈妈一直不停地说啊说。我心里想着别把女儿吵醒，眼睛盯着她双眼中间的位置，因为听说别人说话的时候盯着这里，既不会让人觉得你不专注，也不会把别人盯得太尴尬。
而实际上，她讲了什么，我根本没听。只有中间夹杂的、重复了很多遍的“我女儿是乖孩子”令我印象深刻。
为了让他们赶紧走，我不得不附和着：对对，确实是，我看您孩子也不像坏孩子，没准是被人教唆……
大概表达欲得到满足了，孩子也得到了肯定，三个大人终于带着孩子走了。那个黑瘦的小女孩没来。
尽管三个大人一直强调：孩子是好孩子，以后她们来逛不要撵她们，但我心里想的却是，这可能吗？即使我不撵她们，她们再来了，我可能不把她们当重点盯着吗？
又过了几天，整理货物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样品悠悠球不见了。
我用力回忆，只有那个小胖子拿过悠悠球。
这天中午，小学生们一如往常地涌进来，小胖子也来了。
他跟我聊了几句天，一边聊一边拿起桌上摆着的我女儿的玩具摆弄起来。
因为对他心存怀疑，我一直留意着他。我看到他趁着人多，一边摆弄玩具一边往门口挪，挪着挪着，就把玩具揣到了自己口袋里。
我大呵一声“放回来”，本来打算说“我悠悠球是不是就你拿的？”，可我没说出来，阴差阳错地说了句“以后别来了！”
我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开店1个月，主动跟我套近乎的小孩，有好几个都被我抓到偷东西。看起来怯生生的小女孩，每天关心我安没安摄像头的小男孩，还有一个经常到店里不走，给我带来其他文具店情报的小女孩……
1个月前，我对老公说：人多的时候，我主要照顾女儿，买东西的让他们自己找钱就好了；1个月后，我把大钱统统收起来，把零钱盒子放得高高的，对每一个进门的小学生心存芥蒂。
1个星期前，我花了好几百，装了两个监控；还花了好几十，买了两个假的监控摄像头，用来吓唬人。
那三个小女孩还是经常来，来了之后还是先问有没有便宜东西，不过她们偶尔也会买一些零食；那个偷东西的小胖子，尽管我吼了他，但他还是时不时到店里转一圈。
货多的时候，我自己也记不清哪些是卖掉的，哪些是丢掉的；安装的监控，我也很少看它——只是，对于这些孩子，我是不会放心地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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