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

问剑 问剑

楔子：

“老葛，你是高手吗？”

“那必须啊。”

“有多高啊？”

“约摸是顶尖儿高！”

“吹牛，你要顶尖儿高还每天让我从家里饭桌上给你偷这半张烧鸡……”

一老一小在巷子里对着话，小的约摸四五岁，一水儿的绸缎衣衫，白白净净，看得出像是殷实家境出来的娃儿。老的一身破衣，脸上皱纹沟壑仿佛刀刻，老眼浑浊，手里啃着半张烧鸡，吃的是满脸油腻。

“娃儿，你还别不信。我当年行走江湖，各大门派帮会的掌门见了我都得低头行礼，提剑春衫薄的美貌女侠见了我都是春心荡漾，别看我老了，年轻时也是个贼俊俏的游侠儿……”

“那你听说过轩辕剑仙吗？”

“嗨呀，疯剑轩辕？那小子给我提鞋都不配！”

“吹牛……”

长安万木春巷程家的程二公子是个剑痴。旁人都说，这程二是被说书先生带坏了。从小下了私塾就爱泡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侃大山，听那轩辕剑仙的故事。被说书先生嘴里的剑气江湖迷的那是五迷三道的。

程家本也算习武世家，自家后辈爱剑也便由着他，请了剑道大家教授程二公子习武。十几年闻鸡起舞，三九三伏，勉强也算有所小成。

可程二心里放不下的，便是那江湖里渺无音讯数十年，却被茶馆里天桥下的闲客传颂的轩辕剑仙。一心想看一眼那轩辕剑仙的无上剑道。

这事儿他记了十几年，都快成了他心里的一块心魔。

于是，便收拾了行囊，挎了佩剑去寻那无迹可寻的剑仙。

“程小二，去寻那劳什子剑仙喔，这天大地大，你可如何寻的着呦。”巷口的货郎于小哥儿也劝着他。

管这一片儿的捕头老陈正挎着腰刀巡街：“程二少爷，江湖险恶，出门在外，务必小心呐。”

在一片街坊邻居的关切声里，程二就这么出了巷子。程家本就是小世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从小和街坊们相处起来也没有什么隔阂。都是看程二这小子光腚长大的主儿，说起话来也就带了一分真真切切的关心。

一路告别了街坊里的大叔大妈，熟人邻里。正看见巷口东边的柳树下躺这一个熟人，正抓着身上的虱子，将抓到虱子一只只在地上摆出画来，玩儿的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老葛，你咋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个正形儿？这怎么还玩儿起虱子了？”

柳树下的老乞丐呸了一声：“程家小娃懂个屁，老汉我这叫扪虱问道。”

程二蹲下来，看着老葛，这老乞丐自他记事起就躺在这柳树下，一天就凭善心的街坊四邻给他些剩下的吃食。偶尔有口福，程二会从家里偷出饭桌上剩下的半张烧鸡给老葛取过来。这老葛没个正形儿，老不羞，没事儿就给程二吹他年轻时如何如何风光，但有一件事不能碰：

吹牛时不能说轩辕剑仙一句不是，否则程二一耍性子，那可得好几天没鸡吃喽。

“你这痴儿，没事儿去寻什么剑仙，你一走，没人听老乞丐吹牛，也没人送我那半张烧鸡吃喽。”老葛摇着头，一脸的怒其不争。

程二从包袱里取出几块碎银子：“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原来是舍不得烧鸡。没事儿，我给门房老伍打过招呼，你想吃烧鸡了就去找他，就说是二少爷让你去的。这点碎银子拿上，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瞧你这衣裳，又脏又破，拿这碎银子，买身衣裳穿。天凉了也好御寒。”

老葛翻了翻白眼，将碎银子裹进破衣里，一头靠在柳树上打盹儿。

程二叹了口气，他从小和老葛处的来，虽然说老葛爱吹牛，但也只有他愿意听他讲自己心里的剑气纵横三千里。多年过去，老葛头上白发又添了不少，自己这一走，若还能回来，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有趣的老乞丐了，岁月催人老。一生一死，可不也就一眨眼的事儿吗？

程二要寻的那轩辕剑仙，大名轩辕长歌。是几十年前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天纵英才不为过，百年一遇不为过，弱冠之年剑指武林。杀恶人，惩妖邪，屠魔道。更是年纪轻轻便执天下剑道之牛耳，可谓前无古人。

二十五岁那年，被正道群众推举，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

那时，魔教势大，轩辕长歌便统领武林正道战魔教三年，破魔教本舵不苦山酆都城。杀教主，屠长老，扶天下正道。

但不知为何，两年后，轩辕长歌重上不苦山。与武林正道反目，杀尽当时在不苦山的正道人士一百七十二人，山颠已是修罗道场。

一年后，轩辕长歌竟然力鼎魔教前长老孤女，重整魔教，成魔教大长老。

为江湖正道不齿，大骂轩辕长歌人面兽心，离经叛道。轩辕长歌的名号也渐渐从轩辕大侠变为疯剑轩辕。

不断有在不苦山身亡的正道人士同门或家人寻那疯剑轩辕寻仇，又不断有人被疯剑轩辕杀死。

直到，他销声匿迹，绝迹江湖。

江湖上渐渐少了疯剑轩辕的传闻，但好热闹的说书先生都爱吹嘘他的快意潇洒，尊他为轩辕剑仙，在茶馆酒楼拿着惊堂木说着他的故事。

不管他是轩辕大侠也好，是疯剑轩辕也好，谁也不能改变轩辕长歌扛鼎天下剑道，前无古人，尚且后无来者的事实。

程二一心问剑证剑，便要寻的是那疯剑轩辕。

世事便是如此，好诗且读青莲，好酒且找杜康，好茶问那陆羽，好墨指那张旭，哪怕好淫，也有金海陵在前。

程二踏千山，过万水。于华山遇刀客狼魁，败于狼魁之手，于大漠遇拓拔乌衣，又败，于小郡遇犬妖问犬妖手中的凶剑黑豺，再败……

连败七十一场，五年过去，春去春又来。不见轩辕身影。

回到万木春巷时，已心如死灰。

三年过去，已不再碰剑。

当夜，一股杀意四足的剑气袭来，程二敏锐惊醒。万木春这小巷，不过普通百姓，只有程家尚且算涉入江湖，难道有人对程家不利……

程二颤抖着拿起佩剑。

这剑仿佛足足有千斤重，可比千斤还重的，是程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

程二一人敌对方数十位黑衣人，丝毫不落下风。问剑五余载，尝败七十有余，这剑问天下有名的刀与剑，就算再败，就算不见轩辕剑仙一片衣角，怎可敌不过随随便便的臭鱼烂虾，

这时一剑破空而来，是那初时的凌烈剑意。程二被逼后退十步，踩碎了巷子里的铺路青砖。

再战，对方剑客眼里也扫过了一丝吃惊，是没想到这程二竟然有如此手段。

无奈那人剑意实在高出程二太多。程二只感到嗓子一股子腥甜，向后落去。对面占势不饶人。又一道凌厉剑气冲来，程二一叹，我命休矣，可惜此生问不到那剑道了……

突的，一人站在程二面前，只一式便挡住了凌厉剑气。

“看来，十几年过去，还是找到我了。”

“娃子，退后，他们是冲我来的。”

“你是……，老葛！”

老乞丐护住程二，哈哈一笑：“或许，该叫轩辕长歌。”

程二见到了那一剑，不争不杀不冷冽。如山涧秋水，如夏日鸣蝉，如春风十里，如鹅毛大学。

似小溪，似大潮，似高山，似阔海。

宛如包含万物，好似天生。

天生一剑。

……

那时，我以为，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我统领正道灭了魔教。一己之力杀魔教教主，长老。唯有魔教教主的女儿尚且年幼，为了避免其他人斩草除根，偷偷放她下山。

两年后，我得知那小女娃被人挟持，上了不苦山。于是我上山寻人，没想到……，一向以正道自诩的那些正道人士，为了得到魔教秘宝与功法秘籍，对那女儿刑讯逼供……，更有人……，更有人……

那女娃，不过才十五岁。我去时，已是奄奄一息。

我一人一剑杀光了那群正道。

魔教为我所灭，尚且不管魔教善恶。因我让魔教覆灭，那女娃儿才遭如此劫难。

我为了补偿她，为她重整魔教，扶她上教主位，又为了护她太平坐镇不苦山。

正道人认我是疯剑轩辕，疯魔妖邪；魔教人认我伪面君子，正道为名，覆灭魔教。

其实我活了一辈子，不过活出了一柄剑而已。

轩辕长歌的剑为直而直，杀尽世间该杀人，管尽世间不平事。

这一剑，自上而下，不折不弯。

疯剑便疯剑罢，轩辕长歌只愿无愧于心，无愧于剑。

……

程二对老葛说：“轩辕前辈……”

老葛说：“你叫的是个球……”

程二说：“老葛，能当我师父吗？”

老葛说：“行啊，先拿一整个烧鸡来，这次一半儿可不行。”

老葛到最后虽然答应做了程二师父，但并没有教程二剑，只与程二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一年后，江湖上多了‘问剑’的名号。

‘问剑’程二。

他的剑，问苍生问鬼神问苍天问江山，问世间名刀名剑，问世间不平之事。

一剑发问天下闻。

何须要那先贤的大道，我问的，便是我的道。

——郭荒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