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很宁静,只有墙上的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平时,辛远倒头就睡,今天,他迷糊了很久,还是没睡着。
他终于意识到,他失眠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似乎有问题。
他努力在想,有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十年了,老婆每天夜里都打呼噜,那呼噜声已经成了他的催眠曲,而今夜她却无声无息,极其安静,她怎么了?
辛远回想刚才老婆说话,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像老婆的声音!难道身边躺的不是老婆?
产生这种猜疑是需要灵感的。辛远警觉地打开灯,朝老婆看去。
老婆一下被灯光刺醒了,她眯着眼对辛远说:“你干什么呀?”
辛远不说话,反复打量着老婆的脸。
没错,那是老婆的脸。长睫毛,小嘴巴,高鼻梁。额角有一个小小的伤痕,那是从小留的疤。她眼角那细微的鱼尾纹都跟过去一模一样。
“你怎么不打呼噜了?”
“我怎么知道?快睡吧。”
辛远就把灯关掉了。
刚才,房子里的灯亮着,外面是黑的。现在,房间里黑了,外面就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吧,午夜的月亮偏西,挂在黯淡的深远的诡秘的夜空中,好像在定定地观望着辛远家。
辛远又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的老婆。别人的老婆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来?
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了老婆打呼噜了。
他对老婆的呼噜声太熟悉了,她的鼾声很轻微,那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旁边的人知道她睡得很香甜。而她现在的鼾声却很重,很不舒畅,让人听了感觉胸口憋闷。
辛远感到这呼噜声不对头!
为什么她刚才不打呼噜,现在却打起来了?为什么她的呼噜声跟过去一点不一样?
他的心一点点被掏空。那是恐惧的感觉。
假如,刚才他打开灯,发觉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老婆,那他都不会如此害怕。问题是,刚才他明明看见她就是自己的老婆!
时间停止了流淌,黑夜定格了,这世界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爬起来,绕过老婆的身子,悄悄下了床。
他要到儿子那房间去。
他的脚没有划拉着拖鞋,就光着脚朝外走。他家是大理石地面,光着脚走路没有一点声息。
他刚刚走到门口,突然老婆说话了:“你干什么去?”
他一抖,马上镇定了一下自己,拿出大男子的声调,说:“你别管,我去儿子的房间睡。”
老婆就缄默了。辛远感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一直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出来后,反身把门关严,然后,他快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今年十岁,身体有点胖,在学校各门课程成绩都不错,就是体育不合格。
儿子已经睡熟。
辛远上了儿子的床,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嘀咕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去。
他又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终于又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说:“老爸,你怎么到我房间来了?”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天回家,有没有发现你妈妈……有什么不对头?”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儿子闭上了眼睛。辛远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儿子突然反问他:“你说她哪里不对头?”
这句话让辛远产生了猜疑。他觉得这口气也不像儿子的口气。
顺便说一句,虽然辛远对工作很苛刻,但是,对儿子却很好,他是个好父亲,除了上班,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儿子。
辛远明显感觉儿子好像在试探什么。
难道儿子也有问题了?
辛远一下觉得整个这个家都飘荡着一股诡怪之气。
他想了想,低声说:“儿子,我可以打开灯吗?”
儿子也想了想,说:“你想打就打呗。”
辛远坐起身,伸手把灯打开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儿子。
太刺眼了,儿子把脸转向另一边。
辛远看清了,是儿子。但是,第一次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灯关掉了,小心地躺下。这时候,房间里黑了,窗户外也黑了——月亮没了。一片漆黑,睁眼跟闭眼一样。
但是,辛远还是睁着眼。
“儿子……”
“嗯?”
“房间里太黑了……”
儿子没说话。
“咱俩说一会儿话吧?”
儿子扭了扭身子,说:“人家睡得香香的,你干什么呀!”
“儿子,你们班的那个辛远达名次还在你之前吗?”
“辛远达不就是我吗?”儿子“扑棱”一下翻过身来。
“噢!”
“你是谁!”儿子似乎有点不信任了。
“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班的那个张六一。”
儿子静默了一会儿,说:“老爸,你深更半夜说这些干什么?困死了!”
这时候,辛远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的眼皮刚刚合拢,他的注意力就像游丝一样又飘到了老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紧闭着,没有一点声息。
辛远又睁开了眼。
老婆怎么又不打呼噜了?
他盼着太阳早点出来,他要在太阳下把这个家看个明明白白。
“远达……”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老婆。
儿子应了一声:“哎。”
“你来……”
儿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走向了他妈妈的房间。
辛远在黑暗中看着儿子,他那矮矮的身影像一抹更深的夜色。那一抹黑影终于融化在了夜色中。
“吱呀……”老婆的门开了。
“吱呀……”老婆的门又关了。
那扇门一开一关,就把儿子吃掉了。
辛远的心提起来。
假如,老婆不是老婆,儿子是儿子,那么,儿子这次一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辛远想,他应该把儿子救出来!
可是,假如儿子不是儿子呢?
那么,两个同伙——或者说两个同类——就聚在了一起。此时,两个同类在黑暗中在什么?
辛远感觉到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逃出这个家。
可是,他要走出去,必须经过老婆和儿子的那个门,他不相信那扇门会轻易放过他!
另外的退路就是窗子了。可这是九楼!
他咬紧牙关,等待天明。
可是,老婆的声音又颤颤巍巍地传过来。辛远断定这声音决不是来自那扇门的后面,而是来自一个阴暗、潮湿、不吉利的地方。
“辛远……”
“嗯?”他抖了一下。
“你来……”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走进那扇黑糊糊的门,那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如果不去,她会不会过来呢?
“我就在这儿睡了。”辛远装作若无其事地对那扇门说。
她不理会辛远说什么,继续说:“你来……”
“你干什么呀!”辛远大声问。他外强中干,已经抖成一团。
“你来呀……”
辛远越怕越想不出对策来,他索性不说话。
老婆终于不叫了。过了一会儿,辛远突然感到头顶有个人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老婆正在头顶站着!
她是光脚走过来的!
“你!”辛远一骨碌爬起来。
“辛远,我怕……”
“你吓死我啦!儿子不是在那儿吗?”
“那我也怕……”
她一边说一边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
辛远身体僵直,恐惧到了极点。他感觉着她冰凉的身子,还有毛烘烘的长发……
他不知道现在儿子是在那个房间里睡着,还是已经消失。
突然,辛远问:“你怕什么?”
“我怕……”
辛远等了等:“你说呀!”
“我……”
辛远记得,他老婆虽然很瘦小,但是胆子很大,她从来不怕黑,不怕鬼。结婚十几年来,从没听她说过“怕”字。
“我怕儿子……”
“儿子怎么了?”辛远都快晕了。
“我怀疑他已经不是咱们的儿子了……”
“为什么?”
老婆紧紧抓住辛远的手,还是制止不住她的颤抖。她好像真的很恐惧:“我刚才摸他的脚丫,发现……”
“说呀,发现什么了?”
“他只有四个脚指头!”
“什么?”
“开始我以为我摸错了,又摸一遍,还是四个……”
“他怎么会……少一个脚指头呢?”
“两只脚总共四个!”
辛远的魂一下就飞了,他怀疑儿子另外的脚指头都被这个女人吃了!
他感到黑暗中这个女人越来越陌生。
他和老婆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对她的性格,音质,气味,动作习惯,身体柔软度都非常熟悉。尽管辛远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他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和老婆差别极大。
那么,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是谁?
脸后面的那张脸是谁?
大脑后面的那个大脑是谁?
老婆被弄到哪里去了?
“你不相信?”女人问。(在我也没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辛远的老婆前,就只有称她为“女人”了。)
“信,我什么都信。”
“那你怎么不说话?”
辛远很想说:“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有几个脚指头?”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等天亮之后也许敢。
“我……”
“你今天怎么也不对头?”听语气,女人似乎有点紧张起来。
她的紧张让辛远对她有了点信任。
“咱俩去看看儿子,好吗?”辛远突然说。他还是想确定一下,儿子到底在不在。
“不,我不敢。”
“也许,你摸错了……”
“不可能。”
“那我一个人过去了?”
“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辛远把夜灯打开了,绿幽幽的。
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
两个人都光着脚,走路都没有一点声息。
突然,辛远转过头去。他要看一看,后面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改头换面。
……没有!还是老婆的脸。
辛远把头转回来,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僵住了。
他慢慢地再次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没有脚!
辛远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的睡衣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下面什么都没有。
悬空的她直直地盯着辛远,眼睛灼灼闪光,一字一顿地说:“这次看清了?”
辛远张大了嘴巴,仿佛要喊叫,可是最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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