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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晨六点，秦鑫就起床了。
洗漱，帮女儿、孙女热好牛奶、烤好面包，自己先喝一杯，洗净杯子，收拾好随身小包，换鞋，检查一遍公交卡、老年证、身份证、钥匙等，他静静坐在沙发上等女儿。
他要坐女儿送孙女上学的顺风车到医院看望病发住院的妻子。
妻子第一次住院时，秦鑫还觉得一个人在家很清静。
秦鑫性格外向，从岗位上退下来后，多半时间都在外面跑。妻子呢，喜静，喜宅。
但无论秦鑫走多远、走多久，回来时，家里的灯总亮着一盏，那是妻子在告诉他：家里有人等他回来。
这些年，妻子的病先后复发过五次。关键时刻过去后，情况不是很严重，女儿请了护工，不需要秦鑫来回奔波。所以，平时他照样到处跑，只偶尔去医院看看罢了。
每次他去看，妻子都特别高兴，拉着他问东问西。可秦鑫答不了几句就不耐烦。他不喜欢医院，觉得这儿不祥，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味，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想来。
现在有点不一样。秦鑫六十多了，走不动了，一起玩的社团中以五十岁左右的中青年为主，他这个老家伙越来越被人嫌弃，于是，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
妻子住院，家里没人，偌大的房子就他一个，说个话听得见回音。半夜想喝水，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什么也没有——以前睡前，妻子总会备好半杯水，用保温杯盛着，放在他一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
第一次住院回来，妻子就开始做准备。秦鑫再不愿意，她仍又哄又骗教会他做简单的饭菜。
怕他善忘，水加多少？米放多少？面煮几开？就连调料的先后顺序、甚至几天拖地、几天浇花、洗衣机怎么用，一步一步写在小本本上，清清楚楚。
自有一次家里没人，小区天然气突然出故障，修好后，秦鑫不会开阀门，一周没用成热水后，每次妻子住院，都要求女儿过来亲自照顾他。女儿又不放心孩子，所以，这次妻子住院，是秦鑫、女儿、孙女三代人同住在这个大房子里。
秦鑫年轻时比较自我，不太顾家，后来有点顾家的意思了，女儿已经长大。她和妈妈感情最深，除非必要，不爱搭理秦鑫。
孙女00后，忙学习，也和他谈不拢，所以，虽是三人同住，秦鑫却觉得寂寞得很。
2
忘了是哪一天，女儿送孙女上学，出门时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眼巴巴看着自己，一时不忍，说了句：“要不，我把你送到我妈那儿？”
秦鑫身随心动，马上起身跟上。现在随身小包里的东西，还是妻子在医院一样样写在小本本上让女儿帮他整理的。
就是从那天起，秦鑫的生活有了新重心——到医院陪伴妻子。
严格说来，他身体情况也不大妙。虽生得高大，可能年轻时各方面不知珍惜，用得狠了，一旦衰败，速度很快。
和长期迁延病状的妻子相比，秦鑫自己都觉得，最近脑力、行动、语言系统明显反应迟钝。
比如，在医院，如果妻子不领，他就找不到食堂，明明之前去过多次；比如，如果女儿不接送，他找不到回家要坐的车；比如，他有时听不清别人说什么，应答时吭哧半天说不了一句整话，遭人嫌弃。
秦鑫越来越依赖妻子。在医院里，大家常见的景象是老俩口挽着胳膊，沿医院走廊、或绕着楼下的小花园，散步。如果不是妻子的病号服，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谁是正常人，谁是病人。
看不出来是他在照顾她，还是她在照顾他。
秦鑫渐渐习惯并喜欢这样的日常。像上班一样有规律。每天到医院陪伴妻子，傍晚回家时，妻子送他进电梯，殷殷嘱咐和盼望的眼神让他觉得特别自豪，他，在被人需要，被人期待着。
有一天晚上，久等女儿不来，打电话后才知道，她在给孩子开家长会，之后还要和老师沟通孩子的学习情况，让他等等。
已经过了探望时间，怕别人在妻子面前说闲话，秦鑫就哄妻子说自己到医院门口等女儿，其实他想自己搭车回家。然后，就迷了路。
被警察送回医院时，妻子和女儿吵得正凶。妻子说女儿只顾小的不管老的，自私，女儿怒怼：“他什么时候想过我们？要不是他老了跑不动了怕人嫌弃，你以为他会回来守着这个家守着你？”
秦鑫站在两个送他的警察中间，一米八的身材瞬间垮下来，像个罪人。
3
秦鑫和妻子，是妻子追他、且穷追不舍，而后结婚的。
年轻时的秦鑫，高大、威猛、有才，是单位里叫得出名的人物，爱慕他的女性不在少数。
他个人条件好、家境不错，自然眼头高，挑来挑去，哪个都不中意。朋友说他挑花了眼，他感叹：“唉——要是把她们每个人的优点结合起来就好了！”
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怎样骄傲自负的男人。
妻子自觉配不上，只暗底里倾慕。机缘巧合，秦鑫妈妈生病，需要人上门打针护理，妻子当时是医疗所护士，自告奋勇，在秦家进进出出半个多月，和秦鑫由陌生到熟悉。
妻子相貌只能算清秀，胜在心善，极得秦鑫父母的喜欢，她又刻意讨好，短时间内掌握了秦家所有人的喜好，攻心为上，曲线救国，除秦鑫外，一众亲朋不无交口称赞。
秦鑫挑挑选选耽误到二十八岁，他不急，家人急，老妈身体不好，总怕看不到孙子，急中生智，假装患大病演了几场戏，逼得秦鑫不得不匆忙找人偿母亲的心愿。
俩人就这样成了婚。
只要不是最对的那个人，那么，和谁过好像都无所谓。秦鑫这样想。
他和妻子结婚七八年，称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也仅限于此。他们可以身体接触，精神上总觉得差着一层。
或许生活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有缺陷的存在。秦鑫这样安慰自己。他想这可能是命运的安排，他将普普通通过完一生。
秦鑫三十八岁这一年，单位改制，收购他们的公司从总部派来一位总工协助技术攻关，这个人在秦鑫的生活中掀起一阵风浪。他的小家，也差点毁在这次风浪中。
总工是个女人。漂亮、泼辣，技术无人能出其右。
敌逢对手，将遇良才。作为单位原来的技术精英，秦鑫和女总工无数次明暗交锋。关系也从竞争、比试到认可、欣赏、倾慕。
总工是大龄剩女，之前醉心钻研工作，无心成家。遇上秦鑫后，情海荡起涟漪。俩人你来我往，渐至暧昧。
单位明眼人很多，风言风语很快传进妻子耳中，她不言不语、不哭不闹，照常伺候公婆、照顾家人、细心周到。
唯一勇敢的一次，妻子带着女儿，找到女总工办公室，大大方方邀请她参加婆婆的寿宴。
这是下战书，女总工豪气应战。秦鑫知道时，为时以晚。他亲妈拉着总工的手笑语晏晏，口口声声劝慰：“女人再能干也要以家庭为主，像我这个媳妇，就是最最好的，给多少钱我都不会换！”
女总工何等聪明，听出话听音，寿宴过后，迅速和秦鑫拉开距离，不久借口完成技术攻关请调回总部，拉黑秦鑫号码，和他彻底断了联系。
其实这场棒打鸳鸯的剧目，主导者是秦鑫父母，妻子只是配合参与。
老人看得长远，知道别看现在郎情妾意和谐无比，一旦着落到柴米油盐的日常，可能还不如现在。俩人都太能干、个性太强，最容易抢夺话语权，兹生矛盾。老人不愿打破现有的安稳，让儿子以后伤身伤心。
秦鑫却不这么想，他把账全算到妻子头上。
那阵子，家里天天吵不停。气头上的秦鑫口不择言，对妻子说了很多难听话。
他甚至翻出陈年往事，说妻子“看着忠厚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说是上门照顾病人，其实是为勾人家儿子”，他说要是现在让他选，他绝对不要这个“阴险狡诈、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坏女人”。
秦鑫大发雷霆时，妻子只默默流泪看着，不出一声。她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就是那双眼，黑黝黝、水汪汪。她就用那双大眼默默看着他。
秦鑫被看得心虚，火更大，说出的话更过分。
父母劝、骂，秦鑫充耳不闻，连带把不敢对父母撒的气叠加到妻子身上。
殊不知，所有做过的事都有记录者，他的狠话和行事，被已经懂事的女儿全部记在心里。
女儿对他的恨就在那时埋下了。
4
因为父母的压制、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还有妻子的隐忍，他们家总算过了那段特殊时期。
四十岁过后，人生进入另一阶段，秦鑫把全部精力投入事业的开疆拓土，取得不小成绩。
父母先后生病、去世，女儿升学，买车、买房，实现人生价值，期望获得更多认可，等秦鑫觉得累了，想停下来歇歇，却发现自己老了。
他怕老，不服老。离岗后，仍不太愿待在家里，女儿对此颇有微词，妻子却总替他说话。
他把这当成妻子对自己的亏欠内疚，更加有侍无恐。直到有一天，女儿把妻子的诊断证明甩在他面前：“你就作吧！看我妈生病了，以后谁像宫女一样伺候你！”
秦鑫不以为意。人吃五谷，谁能免俗，生病有什么大惊小怪，看就是了。
妻子住院，秦鑫掏出大把的钱，进口药、护工、单人病房，大家都说老秦是个好男人，愿意给老婆花钱。
妻子很高兴。她的病和情绪有关，是日积月累的抑郁堆积。看丈夫这么舍得，心情大好，心情一好，病情好转。
只是好转是好转，病却总去不了根。秦鑫那时不到六十，还有精力往外跑，在外面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觉，不觉得家庭、妻子、孩子有多重要。
过了六十岁生日，再和团队外出参加活动，邀别人共舞被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非常失落。
他不想看别人轻视鄙视的目光，一个人在屋子里乱转，像一条狂躁的狗，不知道何去何从。他开始想起妻子，从偶尔到经常。
无论他是什么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有钱没钱、有才没才、年轻还是年老，妻子对他，始终如一。
秦鑫永远记得第一次主动到医院看妻子时，她那一脸震惊和惊喜的表情。她后来哭了，因为这么多年，丈夫是第一次没经人提醒、没有勉强、主动来照顾自己。
“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妻子这样对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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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这次住院和以往不太一样。她先后转了两个医院。最后这家与之前的医院也大不相同。病人少，且老，大多躺在床上，医院很安静，不像前几家，一天到晚的吵闹声能把医院房顶掀翻。
秦鑫不在意，他越来越觉得，只要和妻子一起，风里雨里都去得。有妻子在他身边，他特别心安。
这天离开前，妻子说自己最近有大检查，暂时不方便让他来，留他一人在家不放心，她安排好了，有一家最好的养老院，女儿会送他过去暂住一段时间，“等我好一点了，马上让人去接你。”妻子说。
秦鑫尽管不愿意，还是同意了。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曾经做过许多对妻子不好的事，现在应该多顺妻子的意，让她高兴，这样，她的病就能早点好，俩人能一起早点回家。
他拉着妻子的手说：“你让人早点来接我哦。”
妻子靠在电梯门口，点头，微笑，眼里含着泪光。
此一别，阴阳相隔。
秦鑫在养老院里等啊，盼啊，墙上的日历撕到第五张，女儿来接他。
秦鑫兴奋地被女儿扶着走出养老院。兴奋中的他没有发现，女儿并未给自己办离院手续，行李也没帮他收拾。
女儿把他带到妻子所住医院的一间病房内，插满仪器的病床上浮凸出一个人的轮廓。走近一看，这个人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面容瘦削得厉害，插着呼吸机的嘴大张着，气息微弱。
是妻子。
监测仪上的图像突然横成一条直线。女儿哇一声扑倒病床前。秦鑫呆了。
妻子走了。
6
六十八岁的秦鑫坐在养老院的轮椅上回忆从前。
他手里捏着一封信，显见经常摩挲，边都毛了。
秦鑫的脑子越发糊涂，记忆经常在脑子里打架。他明明记得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大家却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五年前，他见到妻子最后一面。俩人没说一句话。那副情景实在太糟糕、太意外、太猝不及防，他的大脑受了刺激，从那时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妻子留给他一封信。在信里向他道歉。
她说：
“对不起啊，老秦。真的很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不爱我，至少不像我爱你那样深。
我知道你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因为我的自私，没有放你走，让你错失了获得幸福的机会。
对不起。
如果真有下辈子，我愿意不和你见面，不和你认识，我会努力不爱上你，就不会耽误你追求想要的幸福。
原谅我那么自私，一直把你绑在我身边。下辈子，只要你幸福就好。
谢谢你让我度过这么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会永远为你祈祷祝福。”
看过信内容的人都为他们唏嘘。在外人眼里，这是一对阴差阳错、彼此耽误、痛苦了一生的可怜人。
但谁能理解呢，如妻子信中暗示的，在这场婚姻当中，她的的确确是觉得幸福的。因为她最爱的人，一直在她身边。
过滤掉曾经的小插曲和不愉快，他们的生活，后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所以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幸福不一定真的幸福，如同你所看到的痛苦也不一定真就那么痛苦一样。
感情如水，冷暖自知。
不是局中人，不会有体会。
热闹的养老院，人来人往。男人坐在轮椅上，孤独得像被全世界抛弃。他双手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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