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我在看《北京女子图鉴》时写的,它或多或少折射出一个群体,我称他们为“孤独的城市群居动物”,他们内心的安全感与所在城市人口密集度是成反比的。他们被城市的灯火感召,来自山川湖海,穿梭在写字楼和城郊的出租屋间,被野心和欲望驱使,逢迎着或者坚持着,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找到自己立足的方式。(我的主观印象)随笔 || 我在0点61分感到孤独
0点,他们都走了。
举杯前的矜持,此刻已转化为热烈的拥抱。他们叫着彼此的名字,晃晃悠悠地相互告别,不知是同对方,还是同自己。
我也是其中一分子。
内急。回到酒店二楼,洗手间已经锁上。坐电梯上到四楼,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顾不上这些,一头钻进洗手间。
盥洗间的镜子重复日常的身影,我在练习与世俗的亲昵,像一朵花练习凋谢的功能。我牢记说笑的姿势,但四周无人,我摔坏这第一万面镜子,但会有一万零一面。它们层出不穷,摧毁我想遮蔽丑陋的自信。
下楼时,我鬼使神差般选择了楼梯。
匆匆跑下一楼,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短暂的黑暗膨胀为整个黑夜,整整一天,整整一年,甚至整整一生。我的孤独随之膨胀,照亮了整个大楼,穿越楼层,散布于整个黑夜中。然而我的身体并没有随体内的光亮放大,我在整个世界里可以忽略不计。弥尔顿笔下的撒旦打开了第三只眼睛,和光亮一起,与黑暗为敌,虽败犹荣。
下意识看看手表,0点61分,仅60秒的间隔,或是61秒。三根针不知不觉戳穿我的皮肤,一根一根扎我的手腕上,深及血管。
我从楼梯上跑下来。双脚凭着感觉一下一下踩着,好在一个都没有踩空。无声中“登登登”的脚步声被放大数倍。似乎有无数只脚在我身边一起“登登登”地跑,停下来细听,却一个他者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就像恐怖电影中的喘息。
刚才我们互相敬酒,烟雾中人影晃动,灯光越来越恍惚,虚无催生着虚无。饭桌上一个盘子上站着另一个盘子。偶尔有一两根筷子掉到了地上,也没有人捡起来。那个刚和别人说完话的人,随手从旁边拿起一双不知是谁的筷子,夹起一口凉菜,扔进自己嘴里。他的双唇一张一合,那“吧嗒吧嗒”的咀嚼声,被更嘈杂的声音淹没。
那个群体,是另一个我。
为了让另一个自己强大,我费尽心机,像个雷达一样,伸出天线,一点点收集各种资讯,把所有认识的人进行分类筛选。我区别对待,斤斤计较,并坚信个“我”会因此越来越强大。
强大也会带来一点点小困扰。脱发,不计其数的半衰期。肯定有什么在地下拽出了生长的皮毛,我看见我的后脑正变得稀疏,顺着酒气散开的流行病就藏在其中。
一旦进入喧嚣,孤独就变成看得见却爬不上去的珠穆朗玛峰。
此刻整个楼道里只剩下我自己。所有人都消失了,我瞬间走向了自己。不知道是往回的方向,还是去的方向。
从前呼后拥到孤身一人竟是这么简单,一点过渡都没有。大城市是没有黑夜的,黑夜只存在于乡间和更小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无论白天黑夜,走在路上随时和别人撞到肩膀,你要侧身避开。在地铁里,被迫和别人前胸贴后背,你要切入别人的每一件事,别人也插入你的每件事。
我不认识他们,和他们一辈子也打不上交道。只是我看见了他们,就确定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确定有人陪伴。当灯光逐渐暗灭的时候,我也和他们一起睡去。第二天醒来,在明亮的日光里,我依然和他们在一起。我和他们的脚步依然会重叠。擦肩而过的时候,目光依然会碰撞。
我想过,离开了他们也无所谓,反正我跟他们也不认识。我还有我的肉体,我的肌理,我砰砰跳动的心脏。
而瞬间,最后的依赖也都消失了。
他们去了哪里?
哦,我并不关心他们的目的地。方向是盲目的,跟随是实在的,哪怕方向是错的。我若没有随大流,也会因为孤独而逐渐犹疑。我拷打自己,直到确认是自己错了。
站在空旷的地方,他们刚才的喧哗似乎还没流淌殆尽,尚滴着水,不过葡萄酒再也回不到葡萄罢了。环顾四周,那些影影绰绰的人似乎还在。所以我不敢伸手,怕真碰到什么。
那么具象的语言和行为,说消失一下子就消失了。从强大到虚弱,也就一分钟的事儿。所有的强大,都没想象中的那样强大。
在我身后,满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仿佛我的心跳就是它们的开关。我心跳一下,它们就关掉一盏。跳两下,关掉两盏。那些灯光比我还怕孤独。我走了,就没有任何一个能呼吸的事物陪伴它们了。
这个本应没有夜晚的城市,因我的孤独而呈现出它孤独的一面,呈现出黑夜的本质:本应安全的,此刻变得不安全了,比如单身出行的女子;本不安全的,却变得安全了,比如在桌子上跑来跑去的巨大的蟑螂。骄傲的她们和小心翼翼的它们,此刻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她们和骄傲的它们。
意大利诗人蒙塔莱有一首诗“没有那么容易/活在特洛伊木马中/那儿拥挤不堪/活似一个沙丁鱼罐头/而后别的人出去了/我依然留在里面/对战斗的规矩我一无所知。”
我猜不出诗中的主人公到底什么状态。
别的人都出去了,留下的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也许被动的多,主动的很少。主动留下的,没有被孤单淹没,还能保持着很强的战斗性,这非一般人可为。他必须浮出黑夜的水面,两脚踩着水,双手不断地滑动,躲过随时扑来的一个又一个巨浪,脑子不断地计算着下一步,做好随时出发进击的准备。时间越久,他的战斗力蓄积得越多。他在黑暗中地控制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事物。
不是的,他会和我一样,犹豫,怀疑,消沉。他会哭泣着放弃。只有追上那群盲从的人,才能从黑夜的孤单里脱身而出。他坚定地从自己的身体走出。
他爬到最近的避难所,爬上石榴树摘取它的心脏,切开创门青色的硬壳,沉默溢出。他相信这之中有谁甘愿牺牲,也只敢这样想。猩红的汁水穿过时间被蒸发,留下黏稠的欲望——别吞下纯洁的籽,吐出来吧,全部。任何病在此刻都被赞美,他因此流泪,陷进永恒的身体坟墓。
那个强大的他,是一个巨大的黑影。
他可能就是我,也可能是另外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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