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时三刻,烈日撒泼。
中年男人,旧塑料洞洞鞋,洞洞里能瞥见素白的薄袜子,有学员说那是哈士奇毛织的,还说狗毛的袜子摩擦强,做成袜子不溜脚,穿起来像有狗在蹭;鞋上面是牛仔裤,裆肥,颜色狂放,沙尘暴蓝;上身白短袖,纯色,后背写了个草体字---“烟”。
他是成都的传奇教练,老赵。
此刻他正单肘倚站在一辆老桑塔纳边儿上,神情萎靡。
“两千块钱,升了V,不练桑塔纳,换捷达。”
他在跟我说话。
“不是说的四千包过吗”
“学车艰深,四千的程度也就是够你摸摸方向盘,打打基础,起个灵窍。”他咧开嘴,满嘴黄牙:“加两千升了vip,保你学到的和外面不一样,除了开车,还得教点儿别的。”
我听不懂,皱着眉看着他,他嘬着烟也看着我,像看傻逼。
“教什么”
“噗~”老赵抬头呼口烟:“交了钱再说。”
我心想喵你妹花式要钱。
“噗~”烟凝而不散,铅云裹身。
“不交考不了试。”
“……”
“.…..”
“哈哈,我交。”
“恩,这是收据,笔。在收据上写上。”
“写啥?”
“我自愿加入VIP。”
二
一周后的训练场,日暮之时。
天赤红如火,像是被蚊子咬出疙瘩后狂挠完的胳膊,红不啦叽,白呲啦咕。
红白幕下是笑眯眯的老赵。
“赵师傅早。”
“...都几点喽,瓜娃。”
他点上烟,今天是中华,我认得。
“你晓得为啥子一开始叫你们练桑塔纳”
我说是因为想逼我们交钱。
他一个大白眼。
“桑塔纳方向盘硬不硬”
“贼硬”
“对喽,我们这嘞方向盘都是加重嘚,练完这个再开别的车,晓得金轮法王不,妈卖批完你比他盘子耍的还稳。”
“.…..”
“离合好使不好使”
“贼不好使”
“对喽,这个离合是最轻嘞,松少了不走,松快了熄火,练得是脚上功夫,高低相济。”
“……”
“小陈我看你开的挺好,下周考试哈,交六百块钱”
“我尼玛为啥。”
“吃,住,模拟考试,哪个不要钱!没良心呦,难道老子坑你钱呦。”
“你说教点儿别的来着,也没教啊!”
“交这么点儿钱体会不来。”
“就认识钱?”
“好像还认识烟。”
“一点儿脸不要?”
“圣人不仁,正邪无悖。”
“.…..”
“.…..”
“啥意思。”
“交钱。”
三
陆陆续续交了几波钱,熬到了蜀州考场,这儿有每周七届的驾驶人试道大会。
中午两点。
“陈雅栋!十五号车!”
车停在左数第二辆,旁边站了名精瘦的监考。监考们都一样,清一色的绿王八款反光马甲,额头一个摄像头。
“头上绑的啥呀大哥”
“今儿红外线不好使,人工监考。”
话说这人工监考还是十年前才开展,因这蜀州地界电压不稳,红外线监考设备就不太稳定。所以蜀州年满十岁的孩子都会送医检查视力,5.2以上眼睛的可以送到这儿,八年学艺成人后便入职蜀州考场的最强监考神之队,相传他们平时玩的消消乐都是一万格的特供版本,可见眼力惊人。为了留下考生犯错证据,每个监考额头上都绑一个摄像头,也是因此,江湖上称此伍人马二郎神。
老赵说过,二郎神比红外线难对付,因为他们是人。
老赵还说,二郎神比红外线好对付,因为他们是人。
“上车吧,身份证准备好。”二郎神说道。
我站在车旁没动,问他这是我的车么。
他说是。
我问这车怎么和模拟的根本不一样,场地也不一样。
他指了指北面。
“你是不是那边模拟。”
我说是。
“你去的那个是假模拟,骗钱的。”
我心想老赵你个傻逼。
那二郎神看我痴了,忽的扬眉抬首,左掌抱右拳,朗声喊到:
“请吧!”
“请。”
上车,安全带,打火,打灯,离合,手刹。
对于我俩来说这是一场不需交手的较量,我是窜逃于考场的杂耍者,他是搭弓满弦的裁决官。
单边桥,直角弯,s弯… …
“我操!”
盘子打晚。
侧后镜看车轮马上压线。
二郎神的嘴角漾起浅笑,背过手,脚尖开始玩味的点着地。
“哒,哒,哒”
车孱弱,步深沉。
“哒,哒,哒”
那踏地声竟十分古怪,好似正和了人脉搏之速。
“哒,哒,哒”
声渐迅捷,我的心跳也跟着快了,额头冷汗直冒。
“哒,哒,哒”
再快下去的话,心脏受不了,人会懵逼吧。
“嗨呀!好步法,竟暗和卦象!可引人之脉。”
倏的一道身影闪过,径直冲向二郎神,刚才话便是出自他之口,也正是那一叱把我从踏地的节奏里拉出来。
二郎神觉察不对,双眼微眯,双步站定。
“来者何人!可知此乃考场重地!”
那人无话,只是脚下的步法越发的紧密迅捷。
我定睛细看,白衣蓝裤洞洞鞋,不是老赵又是何人。
“找死!”二郎神一声怒斥便跨步前迎。
只见老赵从大腿外侧将右掌滑出,手法徐徐但细看那手掌确如坚钢硬陨,四指并拢,拇指微张,探向那迎来之人。
二郎神亦不示弱,伸出右掌,大臂微收,电光火石间两人便右掌相接,握在了一起。
“你究竟是谁!”
“华安驾校,赵无极。”
“何事!”
“护我徒弟周全。”
“私闯考场你这教练是不想当了!”
“他给钱,还给烟。”
“这就是你的道么!”
“也会是你的道。”
说罢两人大笑:“哈~~哈~~哈~~哈~~”
每笑一声那握住的手便上下摇动一次。
笑罢,松手。
老赵一招试探过后已然摸清这二郎神实力,竟是与自己不相伯仲,暗探蜀州考场果然卧虎藏龙。
想归想,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一个撤步与那二郎神拉开距离,单脚站定,抬掌拦额,是一式老猴观海。
二郎神知道此人怕是要动真格了,脚下走开了步法,泥鳅盘坑。
老赵见此情势,也不再等,顺势从耳后掏出兵器,指向二郎神,这一式正似那闹天宫的大圣,好生威风。
二郎神定睛一看,惊呼不好,原来老赵手中所掌不是它物,却是一支中华。
老赵双指衔烟,欺身而上,一支中华使在他手中竟是咻咻破风之响不绝,径直点向二郎神,老赵这一次使了十成功力,因他知道这烟只要送到对方嘴上,事便是过了。
二郎神应付的颇为吃力,这疾风骤雨般的指法着实不好对付,眼前迷迷蒙蒙全是过滤嘴儿的残影,只得且战且退。
突然,天亮了。
太阳从云层中踱出,直照的这考场金光氤氲,似万千神佛降临。
二郎神目露金光,嘴角上扬,猛的一个后撤,用腹语发声。
“受死吧!老东西!”
老赵见对方气势陡增,便轻了攻势。
那二郎神抓住机会,又得腹吼一声:“老狗咧嘴!”
脖颈前伸,张口,龇牙,瞬时那嘴中千万道华光泛起,似炽日耀光,直晃得老赵睁不开眼。
一秒恍惚过后,老赵细看,呔!那人口中竟是镶了两颗大金牙,反射阳光。
老赵狂笑大吼:“好功夫,想必刚才你围着我转也是为了找太阳角度,好不厉害!”
二郎神默不作声,脸上肌肉鼓起。
“嘶~嘶~嘶~”连咧三嘴。
这老狗咧嘴是黑狗门的最强技,看似简单,可要练成此功实非一朝一夕。一来那金牙需日日打磨,保持其平整光洁;二来那反射角度也全靠经验,头或仰或俯,或左或右,三百六十度的反射对脖颈子有极高的要求;三来习此功之人对天资要求极高,嘴唇需薄似初生之柳叶,此般咧嘴之时才能全部释露出金牙。
目光回到战场,这三嘴晃得老赵连连后退,他功夫虽强,却也挡不住这惊世三嘴。
一嘴。
两嘴。
旋转,跳跃,他闭着眼。
然而第三嘴终究是躲不过去了,只见老赵青筋暴起,双手夹烟,直指狗光
毕竟这烟是携有万千老爷们儿信仰之物,烟光相接,一切归于寂静。
烟着了。
“烟废了!这次看你拿什么挡!”说罢,二郎神又要咧嘴。
“我草你血妈!”老赵竟是使出了一招泼妇骂街,不同的是话虽粗鄙语调却绵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一骂着实吓到了二郎神,咧嘴延迟了一秒。
老赵抓住机会,箭步前冲,同时抬手猛嘬一口烟,半根儿都嘬没了。
“嘶~”狗光潋滟!
“噗~”烟波骤起!
两人所处之地浓烟翻腾,一片狼藉。
待烟幕廖散,二郎神嘴里卡着半根中华。
老赵用吐出的烟柱抵了光,递了烟。
二郎神索性吸了口烟,意兴阑珊的看了眼趁他们交手已经把考试科目考完的我,短吁一声把摄像头扔给了老赵。
老赵嘿嘿一笑,转身便走。
“还是入了你的道。”
“承让了。”
“都说你是最好的教车师傅”
“听他们瞎掰。”
“今天看来你的徒弟不过如此,全是躲在师傅后苟延残喘鼠辈”
“哈哈哈哈,车不是我教的。”老赵大笑:“我教他们别的。”
“何物。”
“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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