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翅膀(一)

作者: 谭跃 | 来源:发表于2019-08-14 17:18 被阅读0次

    小工厂职员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收到母亲伊万捷琳娜的来信,信中这样写着:

    七月七日。

    阿列什卡,你知道,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守着你父亲的灵位,算算已经二十年了。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想想你父亲,又想想你,我真是难过极了。昨晚我们的那只老牝羊又生了两只小羊羔,可是今天早上全死了,全死了!我把它们从老羊的怀中拿走,埋掉。整一天,那老羊虚弱地躺在圈子里,不吃也不喝,咩咩地低叫着,好像再没了生的希望。我莫名地感到些愁苦,昨晚又正好梦见了你那久未梦到的父亲,只见他远远地向我招手,朝我走来,他说:“来吧,来吧,到这里来吧!”他的声音是多么的冰冷又多么使人难以抗拒啊!我哭着向他跑去,我是那么的想念他呵!这时我却突然惊醒,像是有人一把将我从梦中拉了出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出了一身冷汗。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怕是我和你父亲地下相见之期,已经不远了。我倒是感到了解脱。这些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啊!我辛苦将你养大,你现在又无法陪在我身边。可我总不能明白,不能明白,你有学问,有自己的想法,人也生得精明能干,可你却至今还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没有钱,又没有妻子。我每天都在为你担心,眼泪都快流尽了。我真的是累了,身心俱疲。所以你现在必须尽快结婚,赶紧生子,不然我在九泉之下无法向你父亲交代,我将死不瞑目。切记!切记!!

    爱你的伊万捷琳娜,你苦难的、年迈的母亲。

    阿列克谢耶维奇默默地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他想起了远方的家乡,想起了小河边的村子,那破旧却温暖的小屋;栅栏里悠闲的鸡鸭,那羊圈里的老羊,想起了他的母亲,他又哭了起来。

    “这是多么沉重的生活啊!”他想。

    这时教堂里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已是正午十二点钟了。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时慌忙把信收起,胡乱放在枕头底下,穿起满是油渍的蓝色汗衫,胡乱洗了把脸,一边啃着干硬的面包,一边朝厂房里跑去。在满是油污的工厂小道上,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排黑暗,狭窄,肮脏,破旧的宿舍里,同样急急忙忙跑出一群男人,往厂房冲去,像是受惊的老鼠。他又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的厂房,厂房冰冷的铁门,这时打开了,那里同样走出来一群男人,个个筋疲力尽,一脸的疲惫。好像他们刚在野兽的肚子里被榨干了精力,现在又被吐了出来一样。现在,他又要重回到野兽的肚皮里,再做一番搏斗了。

    晚上十二点钟,随着钟声响起,连续工作了十二个小时的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厂房里走了出来。他满面倦容,一身的汗臭味,他抬起头看向空中,繁星涌动,皎洁的月光撒在他的身上,他活动了下酸硬的身子,伸了伸懒腰,于是走回了宿舍。

    在宿舍门口,他看到有一个人影,来回踱着,分不清是谁。走近时才知道原来是伊万诺夫米哈尔,他的同事,他知心的好友。伊万诺夫米哈尔刚一看到阿列克谢耶维奇就同他急切地打着招呼:“阿列克谢耶维奇,这里,快些,我有要紧的事想同你谈谈。”

    “哦!来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答应着,于是快步向他走去。

    刚进宿舍,伊万诺夫米哈尔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实在欺人太甚,整整两个月,整整两个月没发工钱了。等一下,我先喝口水再说,”说着,伊万诺夫米哈尔就舀起水缸里浮着一层细尘的水,痛快地喝了一瓢。阿列克夫耶维奇接过他手里的水瓢,也满饮了一瓢,发出爽快的哈声。“今天我同几个同事去找工头,问工钱的事情,你猜那个肥猪怎么说?那时他靠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猪头似的嘴里叼着雪茄,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那样子真像一头发了情的公猪!他把烟吐在我们的脸上,说:‘你以为我不想给你们工钱吗?你以为我坐在这里就很舒适吗?全不是的!我比你们还要着急,可现在我也没钱,就是宰了我也没有。你们再等等吧,我正在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再等等吧。’我听完他的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叫道:‘什么叫你也没有,什么叫再等等?我们已经揭不开锅了,所有的商店都不愿意再让我们赊账,我们愿意等,可它不愿意!’我说着,就冲他挥了挥我紧握的拳头。谁知道他反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闭着眼睛说:‘你打吧,打死我才好,就是打死我,我现在也一分钱没有!’我简直气炸了,我冲过去抓起他的领子便要打他,要不是一同来的几个同事慌忙将我拉住,我非打死他不可。我们都知道能要到工钱的希望是几乎没有的。这时一个同事,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我总分不清他是叫米哈伊尔还是米哈列奇,他含着泪,说:‘你知不知道,没有钱,我一家老小都会饿死,没人会同情我们。’那肥猪听着,故作伤心地说:‘我何尝不是呢?你以为我的日子就好过吗?我也是一家老小全仗着我养活,可又有什么法子,日子不还是照过。’最后我们都懒得再和他废话了,在离开的时候,我们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能拿到属于我们的那份血汗钱,可他就是软硬不吃,真是叫人上火。你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能有个工作就已经是上帝保佑了,可偏偏遇到这事,可真让人上火。”

    说着,伊万诺夫米哈尔就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紧闭着的眼睛显得神情更加忧郁了,好像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直沉默不语。许久,他叹了口气,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吗?难道这就是我们活在世上的重要意义吗?这不对头,太不对头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算我们拿到了工钱,离开了这里,可是,我们就真的算是逃离了这苦的生活吗?不过是从这个牢笼逃到那个牢笼罢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不对头……”说着,阿列克谢耶维奇坐在伊万诺夫米哈尔的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神情激动,颤抖着声音说:“这些天来,我总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光明的、自由的、没有压迫的世界。我们现在必须要反抗这黑暗,压抑,专制,吃人的世界,因为我们无处可逃,哪里都是如此,但我已经预感到将会有一场大的雷暴把这肮脏的世界摧毁殆尽,然后再重新构建一个美好的、自由的、和谐的真正的家园。就算是这个美好的社会要很久才能实现,哪怕要一百年或两百年以后,那我也必须要将这个不合理的世界摧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时躺在床上伊万诺夫米哈尔的突然直起了上身,大声嚷嚷着:“啊!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真没想到你会有这些不着边际的、古怪的想法!我们现在身无分文,快要饿死了,可你还在想这些不现实的东西。有句话我虽然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可能早已经听的厌烦了,或者压根就没听进去,可我还是想再跟你说一次: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呢?你难道非要把自己送到绞刑架上你才甘心吗?你可曾想过你可怜的母亲,那时将受到你的牵连,遭到非人的虐待?你是否想到你的娜塔莎,那善良的女子,她将会为你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对了,说到娜塔莎,你可她有新的进展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知道和伊万诺夫米哈尔是说不通的,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的理想,但他知道他是爱他的,于是他回答说:“这……我也不知道。”

    “瞧这话说的,真让人摸不到头脑,”伊万诺夫米哈尔搔着脑袋疑惑地问,“什么叫你也不知道,是她不爱你吗?”

    “不,她很爱我,她是个美丽善良的好女孩,可我并不爱她。你或许也知道,我当初和她在一起,是想给母亲一个交代。一直以来,我总想让我自己去爱她,去接受她的爱,可我总做不到,总做不到!爱情这种东西可真是奇怪呵,谁也无法强迫一人去爱上另一个他并不爱的人,谁也不能。我现在十分痛苦,我既不想伤害她,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可我一想起我那可怜的母亲,我的心就痛苦地颤抖,我太难过了,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这沉重的生活啊!”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完,垂下了脑袋,痛苦的神情简直把他的五官都给扭曲了。

    这时伊万诺夫米哈尔拍了拍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肩膀,轻声道:“实在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劝你,排除你的痛苦。但是我觉得,既然你不爱娜塔莎,就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不然对她将是怎样的不幸呵!你不用考虑你的母亲,这完全是多余的,你的一生还很长远,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幸的,你的爱情只能由你自己做主。要知道爱情的本质就是爱情,其它的一切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必要啊!说真的,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难过。你是我的好友,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人。”

    阿列克谢耶维奇抬这时起头来,他们拥在一起,热泪打湿了彼此的衣襟,这一对苦难中的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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