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蒙
沈原走的时候天还未亮。
程安安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直到听到客厅传来轻微的关门声，确定他已经走了，这才睁开眼坐了起来。
旁边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人，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像极以往每一次他离开后的场景。她起身挪到他躺过的地方坐下，良久，终究是自嘲地笑了笑，双手抱膝，慢慢地将头埋了进去。
认识沈原的那年，程安安二十一岁。彼时，她刚大学毕业，在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里当助理，工作琐碎又杂又多，整日加班加点，忙得焦头烂额。某一日，她跟着老板去见客户，因头一天熬夜过度，递文件时一时分神不小心将客户的茶杯撞翻在地。虽然客户没有被烫到，还和老板一起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她依旧吓得连声道歉，而后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捡拾地上的碎玻璃。一旁的boss有些尴尬，想让她赶紧起来，她正欲回话，一转头刚好看见一名男服务员拿着清扫工具走了过来。
来人面容清俊，身材颀长，清冷的气质与身上的工作制服显得极不般配。程安安一时呆愣，直到他走到跟前才反应过来，随后连忙丢掉手中的玻璃交由他打扫。而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直到打扫完要走的时候才低头扫了一眼她不小心被玻璃划破的手指，然后从口袋拿出一张创可贴递给她。程安安心头微颤，悄悄瞥了眼他胸前的工作牌，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才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沈原”。
虽然在外面给足了她面子，回到公司后老板还是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从办公室出来后，程安安双眼红红的，心中又羞愧又委屈，工作起来愈发拼命，一时忘记了那个名叫沈原的人。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会那么快再遇见，不是在他工作的地方，而是在酒吧。那日加完班后已经是晚上十点，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精神濒临崩溃，于是下班后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跑到酒吧打算借酒减压。
刚走到里面，程安安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前坐着的那个清俊身影。台前光线交错，魅影交织，她看不清他衣服的颜色，只能看出是件深色的衬衫，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截与自身面容完全不同的坚实有力的小臂。穿过人群，她看到他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握着杯不知名的酒，就那么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程安安没有靠近，而是找了个能看到他的地方坐下。她说不出原因，可就是知道今晚的他不高兴。明明才见过两次，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她却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一样，即使他们今晚没有遇见，她也毫不怀疑地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在其他的地方碰到。
沈原离开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程安安看着他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终究是不放心，偷偷尾随着他出了酒吧。
午夜的风带着些春日的料峭寒气，程安安紧了紧大衣的领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这个时间段，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行人，来往车辆也极少，整个世界安静地就像睡着了一般。程安安慢腾腾地跟着他，看着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恍惚间就产生了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坦白来说，程安安是个想法挺单纯的姑娘，她尾随他也不过是怕他醉在路上回不了家，想护送他一程而已，没想到，跟到他小区门口，打算离开的时候，那个本该醉意朦胧的人却突然转身叫住了她。
听到那句“喂”的时候，程安安身形一僵，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正打算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时，却听到后面的人再次开口：你跟着我做什么？
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尴尬地转过头，正想开口解释几句，却发现那个原本离她几米之隔的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他的脸上依旧是冷冷清清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眸子在夜色中黑得发亮，吹了一路的风，身上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酒气。他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不答话，皱了皱眉，眼里居然带了些困惑和茫然。电光火石间，程安安突然就反应了过来：这人根本就没醒，还醉着呢。
想到这一层，她便不再怕他了，张口就说：我路过。
他显然不信，又问一遍：为什么跟着我？
程安安认真想了想，找了个正常的理由：…你长得好看。
紧接着她就看见沈原一脸“我好像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她，程安安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扔下句再见转身小跑着离开。
从那以后，程安安开始频繁地光顾那家酒吧，考虑到那次遇见他的时间较晚，她依旧将时间定在了十点之后去，也因为这件事，导致她加起班来越来越有动力，周围的同事常常一脸懵逼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然而，从那次之后，沈原却很少再来这家酒吧，程安安在那里蹲守了一个月，只遇见过他三次，而且每次来都是和那位调酒师聊天，并不怎么喝酒，这就导致她不能再尾随他，只能在酒吧里远远地观看。
因为当初尾随被发现一事，程安安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前去和他搭讪，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记得那天的事，尽管她有时很勇敢，但也只是有时候。就在她还在盘算着如何打招呼的时候，程安安突然发现，沈原已经近一个月没来酒吧了。她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两天后，还是跑到他之前工作的地方去找他，却被告知他本就不是那里的员工，那天只是临时帮忙，当天就离开了。
程安安的心，一下子就跌倒了谷底。
她隐隐想起他喝醉的那次，他的消失，会和那件事有关吗？她不愿猜，也不愿想，只是又连着去了几次酒吧，最后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前去和那位调酒师聊天，想假装不经意地提到他，然后问出他的下落。没想到，刚一开口，那位调酒师却先笑了，眉毛一挑，说：问他的事？
程安安震惊地看向他，问：……你怎么知道？
他狡黠一笑，说：我会算。
最终，他逗了她半天，终于告诉她，沈原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北京。他说，沈原原本就毕业于b大，这次去北京，是打算在那里创业。程安安半晌没有说话，却忘了问，他既毕业于b大，为什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在三年之后，选择了回去。
回家后，程安安一夜未眠，又隔了一日后，在第三天的清晨递交了辞职信。一个月后，程安安踏上了前往北京的高铁。她曾经在这里守了他这么久，却只尾随过他一次，想来想去终究是觉得亏。她想，那么就让她再任性一回吧，既然在这里没能说出“你好，我是程安安”，那么，就留到另一座城市再说。
久远的回忆被铃声打断，程安安抬起头，从床头摸过手机，来电显示为“叶锋”。叶锋就是当年那位调酒师，在她追随沈原来到北京两年后，他也辞职来到了这里。在她来之前，她曾告诉他不要向沈原提起她打听过他的事，所以，沈原至今以为叶锋与她是来到北京之后才认识。
窗外的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她看了眼时间才发觉距离沈原离开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又发了两个小时的呆。调整好情绪拿起手机给叶锋回了电话过去，刚接通耳边就响起叶锋戏谑的声音：哟，姑奶奶，舍得接电话了呐您？
她没好气地回：干嘛大孙子。
叶锋“嘿”了一声，说：你个小丫头老是占老子便宜，一会儿出来吃饭？
她想了想，随后和他约了时间。
叶锋请客的地方，叫尘安居。她来北京和沈原相识后，他请她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那时她和叶锋还不熟，他并没有告诉她沈原具体地点，她只能在这个创业者经常聚集的地方等，就像当时在酒吧等他一样。守了近两个月后，她终于遇见了沈原，那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笔直修长的西裤，整个人好看的不像话。他和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边聊着天一边从她的身边走过，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他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他早就忘记了她是谁。
也就是那一刻，程安安突然明白，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做他无关紧要的路人，而是想陪在他的身边帮他一起打天下。
在经历了又一次彻夜的失眠后，程安安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程安安的父母在她十岁时离异，离异后不久父亲就和其他女人结了婚。这些年她一直跟随母亲生活，从来不提也不联系他，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可这一次，她愿意为了沈原，主动去找那个人。
程怀维是个成功的商人，自十七岁经商以来，他用了三十余年的时间打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即使是在富商云集的京城，程怀维的名号依然排在前头。她通过他的名义向沈原的公司进行投资，随后又以合资人的身份成功到达沈原的身边。程安安知道，如果沈原知道了她是用这种的方式接近他一定会生气甚至震怒，但她是真的没有办法，这个社会这样的不公，仅靠自己一步步走，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他的身边。
程安安到的时候叶锋已经到了一会儿，他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只瓷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见状，程安安一掌拍在了他的肩上，吓了他一跳，看到是她后接着就抱怨：我说您别老背后吓人成吗！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程安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是不是做什么缺德事了？
叶锋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天却没说话。
程安安叹了口气，说：我说叶锋，咱有什么事别揣着赶紧说成不成？说完吃饭。
叶锋眉毛紧了又紧，半晌，试探着开口：你和阿原，还好吧？
程安安一愣，随后抬头看他，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什么意思？
叶锋低头，把玩着杯子不说话。
程安安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想说，陈颜回来了。
叶锋猛得抬头看向她，眼里满是惊讶，随后苦笑，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程安安微笑，目光平静，说：嗯，她回来那天，就知道了。
沈原和陈颜的故事，是某日叶锋喝醉后不小心告诉她的。也不算是醉后之言，他不过是借着醉酒的名义想提醒她一些事。当时他看着程安安像飞蛾扑火似的扑向寡情的沈原，心里不是不心疼这个傻姑娘的，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程安安，心里都无比得清楚，沈原不爱她。只是她以为他不爱她是因为她不够好，但事实上，他不爱她，是因为他的心里放着另一个姑娘。
沈原和陈颜的故事开始于大学二年级。彼时，他是校篮球队队长，偏爱篮球和书法，她是拉拉队队长，喜欢舞蹈和民谣，两个同样优秀又相貌出众的人，走到一起几乎是顺理成章。大学那三年里，他们是同学眼中人人艳羡的情侣，谁都以为他们将来一定是会在一起的，甚至有同学开玩笑说，如果他俩散了，他们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大学毕业后，陈颜的父母帮她在a市安排了工作，他舍不下她，陪她一起回了家乡。到了a市后，他拒绝了她父母帮他安排的工作，而是凭借自己优势进入一家大型外企。刚开始，两人还像大学时一样，没事的时候他会陪他逛街散步看电影，但后来，他的工作越来越忙，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个人之间也渐渐有了争吵与隔阂。沈原也知道自己因为工作忽略了她，经常想方设法哄她开心，那样一个冷清、不善表达的人，甚至为了她当众上台唱歌。然而，即使有这些美好的时候，那些有过的裂痕也不是说不见就不见了的。他以为的那些美好，不过是残忍的假象，当事实摆在他的面前时，他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说要陪他打一辈子篮球的姑娘已经和别的人订了婚。他去她们单位楼下找她，他问：你说这不是真的我就信。她却平静地告诉他：沈原，我们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程安安不明白，沈原那么好，陈颜为什么会抛下他。叶锋冷笑一声，说，阿原是哪里都好，可抵不过人家有钱有时间！你以为阿原为什么要回北京创业，还不是因为那女人！
以前的时候，程安安以为沈原是块冰，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她对他这么热情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把他捂热。可那天晚上，听叶锋讲完那些故事，她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冷，也不是没有心，他不过是不爱她。
当初他会答应和她在一起，也许只是厌倦了她无休止的纠缠。他会接受她送的礼物，偶尔也会定花给她，却从来不陪她外出，更不用提逛街散步看电影；他每月会在她这里留宿几次，却都是天亮前就离开，所有一切都在暗夜中完成。
有的时候，她会恍恍惚惚生出一种偷情的错觉，仿佛两人不是男女朋友，而是一对见不得光的情人。可即使这样，她也舍不得放他走，她花光了所有力气好不容易才走到他的身边，既然他依然是独身一人，那么，她为什么不能陪着他？
那时的她，任性，固执，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总觉得能跟着他就是幸福。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回来了，那个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回来了，而她，又该怎么办？
叶锋问她是谁告诉她陈颜回来了的，她只是笑了笑却没说话。没人告诉她啊，可她就是知道，就像当年在酒吧里，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消沉。她回来的那天，他的情绪很明显地不稳定，连开车的时候都在走神，而且破天荒地连着几日留宿在她家里。
那几日她常常能感觉到他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有时候甚至在夜里也能感受到他在注视着她，他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并没有，她向来浅眠，一有声音就会醒，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所以，她一直都知道他每个早上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知道他走之前做了什么举动。正常些的如每天早上离开时他会调好空调的温度，等她醒来时不至于太热也不至于太冷；不正常的就如今早，他本来已经离开了卧室，却又折了回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不懂这是不是分手前的告别吻，她只是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她都已经决定了放弃他，他却偏偏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扰乱她的心。可不管是不是坏，她都不能在留在他的身边了，他的心从一开始就属于另一个人，如今那个人已经归来，她根本无力抗衡。
很久之前，她和他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她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说：可可西里。她奇怪，问：去那做什么。他说：看海。当时她还笑话他，说：可可西里只有湖吧，哪有海。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后来在一起了，她想问他，什么时候一起去可可西里啊。可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他那张冷峻的脸，就又不自觉把话咽了下去。她承认，她就是怂。曾经的她把所有的勇敢都用在了追他的时候，到如今，只剩下所有的怂劲都表现在了面对他的时候。
程安安最终一个人踏上了去往可可西里的旅程，走之前只通知了叶锋。她想，不管可可西里有没有海，她都要去看一看的，因为她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告诉那个叫沈原的人，她想陪他去看海。无论有多远，只要他想去，天涯海角她都愿意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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