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江渡真得不喜欢韩离。

韩离是学校里有名的三好学生，众人眼中的他谦逊懂事，勤奋刻苦。江渡也想过很多次，如果韩离不是邻居，不是爸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自己也许和会他成为朋友，但事实难以改变。

江渡曾经审视自己多次，但自己实在是没什么非凡的长处。江渡的成绩不上不下，倒是在打篮球方面有些天赋，也曾经跟随校队打进全国高中篮球联赛的八强，但和韩离次次出现在年级大榜前五的成绩一比，顷刻黯然失色。

韩离总是出现在江渡的眼前，每天早晨出门去学校的路上，他都会捧着一本又薄又小的单词书，一边走一边背，江渡见着后，只能在他身后缓缓走着，偶尔几次，韩离背单词入了神，滞在了路边，江渡只好也停下来，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发现自己了所以故意停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江渡想。虽然韩离这个人真得不“讨人喜欢”，但对学习的认真劲儿的确值得自己学习。江渡不是没想过自然而然地越过他到前面去，但依照经验，他每次都会被韩离叫住，然后进行无聊至极的对话，偶尔还会经历意想不到的尴尬。

江渡依稀记得某一天早晨遇上韩离时的场景。

“你知道吗？我最近迷上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真是太有意思了。”韩离笑眯眯地说。

“哦？”江渡迅速在脑海里搜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起码也要想起他是谁有什么作品啊，不然那个家伙一定会瞧不起自己，对了，《罪与罚》和《卡夫马拉佐兄弟》，江渡想起这两本书曾经出现在学校推荐的书单上，《罪与罚》连小学生都知道，还是跟他说后者好了，于是沾沾自喜地回答道，“《卡夫马拉佐兄弟》好像不错，我以前看过一遍，不过几乎忘光了。”

“啊？”韩离怔怔地瞪了一眼江渡，嗫嚅道，“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吧。”

江渡的耳根一下子红透了大半，他佯装镇定、笑嘻嘻地说：“是啊，是啊，口误，名字太长了总是记不住。”

“嗯嗯，是挺长的。”韩离点了点头。

俩人在进到各自的教室之前又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江渡根本无心聊天，他的大脑早已剪辑了方才尴尬至极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

江渡也想过要一雪前耻，让自己在韩离面前抬起头来，无论是被父母对比烂了的成绩，还是为韩离的学霸形象增色的书法文学，他都要一一攻克。但无论自己付出多少努力，成绩也就只能在中上游来回波动，比韩离的“年级前五”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江渡只好从文学入手，为了下次偶遇韩离时能应答自如，他买了成堆的书，网罗了古今中外的名家作品。从书摆上书架的那天起，江渡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吃饭、睡觉就是读书。一些生涩的名著也好，有趣生动的小说也好，他都耐着性子一一啃食。但江渡始终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在韩离面前显摆一番，为了节省学习时间，韩离开始早晚由父母接送。江渡倒是没有中止读书，有些书读起来真让人上瘾，他渐渐也能理解韩离聊起他喜欢的文学作品时那种眉飞色舞的雀跃欢欣之感了。

虽然时不时地还是从父母的口中听到韩离的名字，但江渡却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遇见韩离了。再次和韩离接触是他生日的那天，妈妈买了个蛋糕拖着他就往韩离家奔。

“你跟人韩离好好请教请教，成绩差人一大截呢。”妈妈的话江渡早已习以为常。

这是江渡今年第一次来到韩离家，妈妈一进门就开始和韩离的父母寒暄，而客厅里又零星坐着韩离的亲戚，他只好往别处走去。

韩离家的客厅和过道的墙壁上嵌着许多韩离的书法挂画，听妈妈说韩离自小就开始练习软笔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家里挂着的必然也是他精心挑选的作品。

江渡走到韩离的敞开的房间门前时，发现韩离正坐在桌前一丝不苟地读着书。任凭房间地面上两个小孩儿如何打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书上。

学霸就是厉害，江渡不由地在心里感叹。

也许是站了太久，韩离终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韩离一转头，看见门前伫着的江渡，立刻笑着请他进来。

“愣着干嘛？”韩离合上书，“进来玩。”

江渡走近他，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瞄了一眼他的书。竟然是《金色梦乡》，江渡十分惊喜。当初江渡买这本书纯粹是因为同名电影十分精彩，没想到书读起来也很有意思。兴许是瞥见自己一直羡慕妒忌的“对手”终于读了一本自己已经读完的书，又兴许是喜欢这本书真心想要和对方探讨一番，江渡兴高采烈地捧起韩离的书，有些得意地说:“这本书真的挺不错，我来看看你读到哪儿了。”

嘭的一声，一支手机坠落在地。江渡怎么也没想到书中夹着个手机，还摔到了地上。他呜呼了一声，赶忙弯腰捡起手机，手机屏幕暂停在男篮世界杯八强赛的视频界面。他怔了一下，随即把手机递给韩离。

“对不起啊，手机摔了。”江渡挠了挠后脑勺。

“没事儿。”韩离笑了笑，“我就是偷偷看世界杯来，不能让我妈知道。”

江渡原本那点想要炫耀的心情顷刻消失殆尽，原来这样的超级学霸也只能偷偷摸摸地看视频，他的内心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同情。

饭后，江渡坐在客厅里听自己的妈妈、韩离的妈妈以及几个阿姨团坐在一起唠嗑。几人说着说着就绕到了孩子身上，自然是对一旁坐着的韩离一顿猛夸。

“做什么都是第一的料。”一个阿姨说道。

“明明吃着差不多的饭，成绩怎么差这么多。”江渡的妈妈附和。

……

江渡感觉自己快窒息了，即使说的话都是事实，但众人对韩离猛烈的赞扬和妈妈对自己间歇性的贬损几乎快让他发飙。而此时的韩离正谦虚地摆着手，他的笑容瞬间变得刺眼。

“小离写的字真不错。”其中一人指着墙上的挂画说。

“我家小渡有段时间还吵着要学软笔书法，结果呢？没坚持几天，我就说他没那天分。”江渡妈咧着嘴吐槽。

江渡顿时内心一阵怒火自下而上狠狠燃烧起来。

他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对着自己妈妈挤出一张笑脸:“你儿子也不是完全没用的，打篮球不打进全国八强了。”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球场上的光辉战绩。

“切，那算个啥啊。”妈妈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夸张。江渡记得自己曾经提醒过妈妈多次，在外人眼里贬低自己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妈妈只会说一句“开开玩笑，别当真。”

面前一齐笑着的是强劲的对手，他无法不当真。球场上的他意气风发，是队友和观众眼里的“神”，而现在的他，很多时候的他，在韩离这尊众人敬仰的“大佛”面前，只是一位不知姓名、时常被踩在脚下的蝼蚁。

他却只能选择沉默。

话题再次回到韩离的书法作品上，韩离也第一次热情参与了众人的谈话，他向年轻的妈妈说着自己学习和练习书法的经验。江渡坐在他的身旁，被映衬得几乎隐了身。

“小离啊，你的毛笔写得这么漂亮，能不能送阿姨一张画拿回家给你妹妹看看?”一位烫着黄卷发的女人问。

“要不阿姨你选一张?”韩离答。

“好是好，但阿姨也不懂哪个漂亮。”卷发女人犯了难，起身一一看了看。

韩离先是一愣，而后拍了拍江渡的肩，“江渡，你帮阿姨选一张吧。”

江渡愕然，为什么突然叫他?是因为察觉了他的沉默是因为愤怒了?

还未多想，江渡就被韩离拉了起来。

“这张怎么样?”他指了指其中一幅挂画。

“挺好的，很端正。”江渡想不出别的赞美词。

“那这张呢？”韩离又指着另一张。

江渡扫了扫，这份应该是草书，看着不如刚刚的整齐。“还行，刚刚那张更整齐一些。”

“你觉得刚刚那张更好的话，那么那张给阿姨?”韩离指着方才那张江渡称端正的挂画，眼神却看向江渡。

“嗯，我觉得这张不错。”江渡点头。

韩离小心翼翼地从墙壁上取下裱好的挂画，轻放到卷发女人的面前。

卷发女人旋即低头摸了摸那画框，乐滋滋地说:“谢谢我们小离啊。”

韩离微笑着点了点头，嘴像是要张口说些什么，即刻却又紧闭上了，重复了几次后，他还是发出了声。

“阿姨，抱歉哈，因为家里挂的有一张是书法大家黄庭坚草书的复制版，虽说价格不高，但是我很珍惜，只好使了个计策让你拿了我的字。”

韩离说完，众人先是愣了愣，随后皆捧腹大笑起来。

卷发女人笑着摆了摆手:“我管他什么黄庭坚的草书呢，我本来就是要小离你的毛笔字回家给妞妞看看。”

一番话过后，江渡这才意识到韩离所说的“计策”是指利用自己。不过这……难道他笃定自己不会选黄庭坚的草书?这是什么道理?

江渡蹙眉，觑了一眼身旁的韩离。

不久后，众人纷纷向韩离及其父母打招呼告别，江渡站在妈妈身旁，凝视着一侧黄庭坚的草书，瞬间恍然大悟，一时间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众人看着弯腰狂笑的江渡，都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江渡被妈妈狠拍了一手，这才止住笑意。

他看向沙发上神态自若的韩离，大声说了一句:“喂，你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