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听闻沈从文的名字,是在读《边城》时候,只不过很快便抛下了,所以并不深刻。而真正说到让我难忘的,还是在云南的三年经历。
那是历史系新生开学的第一节课,云南民族史的教授再次提到了这个颇为熟悉的名字。他的话题是从一本《云南看云集》开始的。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沈先生于云南时写的一本思考人生之书,名为看云,实则看的是人生百态。
而说到昆明城中的云彩,其实倒也没什么异于别地。不过有一点儿我倒是要说出的。在云南东南部的文山市,尤其是晴天的夜晚,天空一直是紫色的。雨天则要大打折扣。不知道沈先生可曾去瞧过没有,如果没有,那当真是一大缺憾。而我因此也常常在三年中无数次抬头望天,想起沈先生的《看云集》,想起《边城》中的翠翠,想起那个被正牌教授嘲讽的沈从文。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我从心底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特立独行的乡下人。
饿死事小,文学事大
像许多热血沸腾的青年一样,一个酷爱读书的人若是一旦有了理想,他就会在这条路上义无反顾地横冲直撞。即便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青年,而且是最执拗、最赤诚的其中之一。
1923年,21岁的沈从文在朋友的陪伴下从湘西奔赴北京,本意是为了读书。但是我们知道,北京那种地方,即便在一百年前,对一个乡下人来讲也是遥不可攀。沈从文虽不能说完全是草根出身,但其实也差不多少。从这个青年求学的经历来看,甚至要比一些贫困户孩子还惨!
刚到北京时,他打算考取北大本科生。但是对于一个少年时期常常逃学到集市上的学生来说,这也忒难了。从文不甘心,又没有办法,只能先找地儿住下,接着再谋出路。
他住在一个窄小又发霉的小出租屋里。每日的生活除了一日两餐,后来甚至慢慢沦为一餐。从未想过买什么衣服,更别说奢侈品。唯一的开销可能就是买书了。每日啃两个冷馒头,喝一碗白开水,权当作一天的补充。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沉醉于图书馆中,读着契科夫的小说集。
冬天到了,随着脑海里的作品逐渐丰富。从文开始产生了想靠手中一支笔换几个馒头的念头。他经常坐在床上写到半夜,然后精疲力尽地倒下。等到第二天将稿子认真地修改誊写一遍,满怀希冀地到邮局寄出去。不过很快,这份希冀就被沉重的现实打破了。他的一封封稿子,不是被编辑遗忘,就是快速地丢进了垃圾桶。这种打击身为作者的我很能感同身受。曾几何时,我也想通过稿子赚取一点儿生活费。然而在一百多次的退稿之后,我终于彻底觉悟:想要靠稿费生存,那么在我饿死的前一刻,它也不会给我伸来一只救援的手。
沈从文饿得想喊又没力气,想写点东西,鼻血又流了下来。他用废纸擦去鼻血,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拿起笔来写信。这是一封写给郁达夫先生的信。他知道郁达夫热心,所以便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悲惨经历和对梦想的执著追求,一并告诉了这位文坛前辈。郁达夫深深地为其触动,收到信便忙来找他。
当一个面目清癯、围着灰色围巾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时,沈从文立马意识到他就是郁达夫。郁达夫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比书信中的描述还要凄惨。屋里又潮又暗,没有火炉,这个小青年靠一件单衣蜷缩着,鼻子上的血迹还历历在目。
“您,请坐。”沈从文激动地说,不自觉地想要站起来。郁达夫组织了他,将自己的围巾披到这个身体僵硬的年轻人身上。两人开始攀谈起来。过了一会儿,郁达夫带他来到餐馆,叫了几个肉菜,几张馅饼。从文狼吞虎咽过后,郁先生付了账,又将找回的三元三角钱塞给了他。他攥着钱,心中如夏日的太阳般温暖。
进军文坛,崭露头角
郁达夫不仅请沈从文吃了饭,给了他生活费,还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这篇公开状,要我说,其中的某些说法放在今天也并不为过。沈从文读完这封公开信,从表面的讽喻领会到内在的期许。是啊,他只有这一条路了,要么死去,要么活着。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境况,为何不借着郁先生给的这点生活费,在写点东西呢?
这一次,因为有了郁达夫的推荐,沈从文的两篇文章《公寓中》和《一封未曾付邮的信》,很快就发表在了《晨报副镌》。这对于一个在创作上无比热情而又屡战屡败的青年来说,无疑是治疗穷病最好的良药。这位被包裹在困境中很久的人,因为这点儿理想的火花,整个生命开始燃烧起来。沈从文做到了,自此正式踏上创作之路。
随着发表的文章屡次见于报刊,从文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与他一生有着巨大牵绊的就是丁玲。丁玲是和张爱玲一样的才女,也是一位热衷革命的先锋派。她与沈从文最初的友谊始于文学,最后的诀别缘于政见。
在三十年代的时候,丁玲、胡也频、沈从文,是极要好的朋友。丁玲本来对蒋介石屠杀共产党人就心生怒火,看见沈从文的文章一篇篇发在报刊上,自己也终于动起笔来。她用来几天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梦珂》。因为受到叶圣陶先生的赏识,这篇小说发表在《小说月报》上。这让丁玲扬名的同时收获了很大自信。接着,她那一篇篇带有强烈革命色彩的文字也就顺利诞生了。
几年后,三人凑钱在上海办起了期刊。沈从文个人的创作也达到了一个高峰,每年发表四十多篇。这样的生活本来很有盼头,可是很快就因政治环境而被迫停刊,不仅没赚到钱,还背负了巨额债务。从文心里是苦的,生活仿佛见不得他一点儿好,可是又不知该有何出路?这时,徐志摩向他伸出了援手。
小学毕业的“大学老师”
几年前的一天,沈从文有幸参加了近代史上的一次著名婚礼。主角是天才诗人徐志摩、和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陆小曼。除了男女双方的身份特殊外,这次到场的嘉宾也皆是学术界大佬。胡适作为这场婚礼的主持人,梁启超是证婚人。
从文之前并未见过梁先生在公开场合讲话,因此很是兴奋。但过一会儿,只听他用庄重的声音站在主席台上说道:“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离婚过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徐志摩是百年一见的奇才,梁先生很喜欢他,但该批评时也是毫不留情。徐志摩忙说自己一定会改变的,还望老师放心。而关于他的那句箴言,又有多少人经常挂在嘴边:“我将在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这话梁先生听了实在想吐。徐志摩是一个有才情的人,但是脱离了现实,沉溺虚幻。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若徐志摩一生只追寻爱恋而不结婚,那对他该何其幸运。
就在沈从文的生活难以为继时,徐志摩给胡适写信,推荐他去上海公学教书。这事是胡适一手操办的。沈从文这个小学毕业的“学生”,也顺利成为了大学老师。
这天,教室里坐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都是来好奇这位新老师讲课的。沈从文既不拿教案,也不带教材,本来已经积蓄成汪洋的湖水,在此刻却一滴也倒不出。他紧张至极,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请等我五分钟。五分钟后,他还是说不出半个字,这时身前的一位女学生提醒了他。他鼓起勇气,没讲几个字便下课了。
这一节课究竟上得怎样,已经没有谈论的必要。因为凡是做过教师的人,大都有过类似经历。我们要说的是那个提醒他的女生。她不是别人,正是从文后来为之痴狂的女主——张兆和。
只爱过一个最好年龄的人
一天,沈从文来向胡适辞职,胡适问:“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学生们都很爱戴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文说:“适之先生,你爱过一个女人吗?”胡适在心里笑道:“一个?你也太小瞧我了。”接着便问他具体问题所在。沈从文交待了自己追求张兆和的事。胡适说:“这个女生是不好追。但只要解决了家庭问题,再从她的身上入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家庭这一块儿可以交由我去解决。她们家是名门望族,鄙人也是有几分薄面的。”沈从连连道谢。
几月后,张兆和拿着沈从文写给她的情书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我现在苦恼地要死……沈老师说如果追求不到我就只有去死。我不喜欢他,也不愿和他的死有任何联系。”张兆和委屈地说。
胡适安慰道:“你放心,既然你不喜欢,我会劝他慢慢接受这件事。不过说心里话,沈老师是位天才作家,当下恐怕没有几个人比得了。我劝你还是试着去了解下他。”
“沈老师是很优秀,我也很高兴和他做朋友,但我怕他会继续误解下去。”张兆和语气坚决地说。
“既然如此,就给他写信,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张兆和一直没有给沈老师写信。而沈从文却一直不厌其烦地隔三差五寄出几封厚重的信,张同学收到后也不回复。几年后,沈老师在青岛大学教书,突然收到张兆和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篇小说的稿子,请他代为修改。沈老师认真修改完毕,发表在杂志上。署名三三。
后来我读到他一篇以《三三》命名的小说,方才知晓,原来他笔下那个活蹦乱跳、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就是对张兆和的暗喻呀。
张兆和看见自己的小说被修改后发表,给沈老师来了封感谢信。沈老师趁热打铁说:“那我能去你家玩吗?”张兆和说:“腿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哪里谁能拦得住你?”
天哪!千年冰山终于融化了!沈老师的心情相信每一位表白成功的男子都能洞察。他激动地双手握拳,跪在地上,热泪从两颊流了下来。
到苏州张家拜访之后,沈从文得到了三三老爹的认可。她的姊姊们更是欢喜得不行。好像不是刚刚结识的妹夫,而是阔别多年的亲兄弟。沈从文在经过张老爹的法眼后,终于与三三订婚。
几年后,张兆和问他:“为什么那么多好看的女人你不去麻烦,却老缠住我。我又并不是什么美人,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罢了。”
沈从文发表了一下自己对美的看法,许久过后,深情地说:“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边城》中那幅画绝美山水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故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开始了。
多么烂漫的人儿啊!多么温馨的小山城。就如后来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的:“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翠翠的描写,简直犹如神来之笔。他说: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因为甚是喜爱,这话我后来也仿照过。那大抵是一篇写景的文字。其中有一句是:在如此的美色面前,任何近视的眼镜都会变得清晰。这话沈老师比起来,可谓平淡至极。
他将所有的天真烂漫,所有的人性美好,都寄托在了翠翠身上。可是她毕竟是个少女,早晚会陷入到爱情里。当她陷入到爱河时,面对的却是两个有着血缘亲情的追求者。也许她的心中所向一直都是明确的,然而却阴错阳差地伤害了两位追求者。天保不幸遇难,傩送离家出走,老船夫也在遗恨中去世。只剩下翠翠和黄狗,守着破旧的白塔。
在小说的结尾,沈从文说:“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我记得第一次读完这篇小说时曾说了句略为粗俗的话:“全文平平淡淡、节奏慢慢,甚至剧情‘做作’,无大亮点,然而最后一句一出,果然,你大爷还是你大爷!”这句话不足以作为这篇经典之作的评语。然而时至今日,我还能够清晰记得,足见当时那幅青山绿水已经深深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教出了一位天才学生
在昆明漫游的时候,走进当年西南联大的旧址,我经常幻想:若是那些教授都还在该多好呀!要是能听他们上一节课,受益该是伴随终生的。当时沈从文等人就在土墙茅屋里上课。这里,几乎荟萃了当时中国所有的精英。可是如此一来,沈从文的身位就显得低下了。
公开批评的第一人当属刘文典。刘文典是同盟会老成员,又曾是清华大学文学系主任,学贯中西,通晓多国语言,对古代文学研究甚深。而最令人倾佩的,则是他“一半庄子”的称号。他曾说:“全世界读懂《庄子》的有两人,一个是庄子本人,半个是世间所有研究《庄子》的人,另半个就是我!”这话连陈寅恪先生听了也颇为赞成。可见,大师的称号他是担当得起的。但作为老师,对同行的批评却也毫不留情。
他曾在开会时说:“陈寅恪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朱自清该拿四块。沈从文给他四毛都嫌多了。”从文无语。
后来,有一次日军投弹,警报一响,师生们纷纷跑向防空洞。沈从文慌乱中与刘先生擦肩而过,听他呵斥道:“你跑什么?我跑是为了保护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你本来就是该死的,为什么要跑呢?”从文再次无语。
其实,刘文典作为沈从文的老师,要说看不起他是因为学历,我看未必。就和梁启超批评徐志摩因太过浮躁而没有学术成果一样,刘老师批评沈学生,可能第一是他不热心政治,第二爱写些白话小说。而沈从文教的不是别的,正是小说的技法。这在刘老师看来几乎是没什么用。不过刘先生若是能够看到他对服饰史的研究,会不会改变看法呢?
说完了沈从文的这位老师,也该说说沈从文这位老师了。沈从文教授小说写作,不是毫无成绩,一不小心就教出了另一位天才。他就是中国近代最后一位大师——汪曾祺。
汪曾祺上课时不怎么发言,等到下课时,沈老师要走了,又忙追了上来,递给他一沓纸。沈从文摊开一看,原来是篇小说,不由地喜出望外。两人开始忘却时间地谈论起来。等到修改完了,沈老师振奋地说:“以后写小说就这样贴着人物写。无论是环境还是行动,都要从人物的性格、思维出发。这样写出的不仅自然,还很有风味儿。”汪曾祺潜心练笔,发表了不少好作品。
大师搁笔,研究服饰
新中国成立后,在文坛“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背景下,这位老作家却搁笔了。他在博物馆从事打杂,并开始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等到1973年,多次死里逃生后,沈从文终于完成了《中国服饰史研究》,这是他学术成就的代表,但几经辗转,直到1979年才得以出版。
全书二十五万字,700幅图像,无疑是现在影视剧中服装设计师的必读书。而说到电视剧,最为经典的87版《红楼梦》,其中的人物服饰,便来自于沈先生的考证。这时他已经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了,还担任剧组顾问,和曹禺、周汝昌等人名登银屏。观众偶然间发现,除了激动感慨,更多的则是感动。
而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国务院给他发放了津贴:享受部长级待遇,工资提升到三百,出门有专车接送。可对一个垂垂将逝的老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天,他心爱的学生汪曾祺来探望,沈从文淡淡地说出一句:“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到底是失望还是喜悦呢?我觉得都不是。这样一位热衷于自己所从事业的人,周围的环境对他已经没有意义。而他的生命,也直到心血耗尽,才能够回归尘土。
1988年5月10日,一代作家沈从文离世。他的妻子在那些来哀悼的平凡之人面前,轻轻说道:“别哭,他不喜欢人哭。”可是,当至亲朋友稍微提一点过去的往事时,她便又忍不住泪流满面。这样的人是赤诚的,亦无比深情!
接着,一连几年,都不停有人写文字记念沈从文。这些文字大多是真诚的。而他的孀妻,则在墓前的石头上刻了四句话: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合在一起便是四个字——从文让人!
我不知该称呼他为大师,还是一个普通的湘西乡下人。但是“翠翠”这个名字,注定是我徜徉于湘西山水中最难以忘怀的那个人!
作者简介:黛珂。热爱生命,热爱文学,热爱诗词。一个清纯朴素的文艺青年;一个难以自拔的红迷;一个性空灵的古诗词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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