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网图侵删

1. 难题

光线轻缓落在桌子上，桌上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简单的A4白纸，等待我写上第一个字。一支老式钢笔竖直摆在纸的右侧，自然光线下散发着幽幽金属光泽，邀请我伸出手拿起它。

握着笔杆，轻微发凉，粗细合适，手感很好。旋开笔帽，顺滑，笔尖的形状很美，折射冰冷的银光，可以想象当坚硬笔尖划过纸面纤维，摩擦沙沙。握笔，悬于纸上，迟迟未能落下。

突然想起，你房间有幅画，一位白衣女子坐在椅子上，俯身古旧书桌上写着一封信，她背对着我们，光线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柔和雅致。你很喜欢这幅画，挂在了你的书桌前。

我现在就坐在桌前，也是一袭白衣，可惜是病号服，一点儿也不优雅。光线倒是也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无法照到我应该有些苍白的脸上。

几个小时后我就要进手术室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回到这个房间，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再看到你的笑颜。今日我坚持没有让你来病房-“告别”，我也不愿和你“告别”，我想你一定知道，妈妈是多么爱你，我的孩子。我会努力的，就像你对我说过的“我会努力的，妈妈” 一样，努力。

妈妈这一生虽不算跌宕起伏，但也绝不是风平浪静，几番起落终至今日。等有机会一定会和你细细分享，当然也要你愿意听才好。年轻时贪玩，不愿被婚姻束缚，不愿被孩子拖累，然而等有了你，看着粉雕玉琢的这个小生命，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忧喜参半。忧的是该如何背负对另一个生命的责任，喜的是生命的延展和为人母的自豪。如今你已渐渐长大，这份忧喜仍然如影随形。

你是我的孩子，然而你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来到这个世界就傲然宣誓着你的独特。我尊重你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得不肩负引导的责任，至少在你生命的初期。很喜欢“在远远的背后引领”这句话，可惜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做到。你跌倒时总想冲在你身前，你懈怠顽皮时总忍不住“说教”， 你伤心难过时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  然而为人母于我毕竟是第一次，还在努力学习，请你见谅，我亦释然。

现在我想和你说声“再见”， 希望当我从手术室出来时，我们还能用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外号互相打个招呼 “你好，XXX”。

2. 往事

“你好，依依，妈妈的心脏出了些小问题，它没办法支撑我正常呼吸和活动。它就像顽皮时的你，或者跳得很快，又或者跳得很慢，甚至有时候发脾气不跳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二秒，但对妈妈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以妈妈要在医院做个小手术，这样等我回来时，就能够活蹦乱跳地和你一起赛跑和尽情游戏了。你和小林阿姨在一起时要听话，照顾好自己。永远爱你的妈妈！”

千言万语在心中上下翻滚，只有几行字留在了白纸上。信中的字不知她是否都能够都认识。晓晴放下笔，抬头，努力让不知什么时候蓄满眼中的泪水不滴落。依依五岁了，是个懂事的孩子，让人心疼，将她托付给小林她很放心。这些年来她和依依相依为命，小林看在眼里，一直在身旁尽可能帮她。如果没有小林这个好朋友，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依依不到两岁那年，她毅然决然提出离婚，带着依依离开了那个男人，那个她曾经欣赏崇拜的男人，那个她义无反顾嫁给的男人，那个可恨可怜的赌徒，那个深陷泥沼不愿自拔的男人。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争吵窒息的环境中长大，她也不要自己整天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她爱这个男人所以嫁给他，他恨这个男人所以离开他。爱与恨，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好的决定。

到底是心软，她还是允许他来探望依依。开始，隔段时间他会寄些钱给她，也来看望过依依几次，然而渐渐，杳无音信。日子久了，她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也就把这个人“忘”了。每次依依缠着她问爸爸的事情时，她说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看得出孩子疑惑失望的神情，但她狠下心，不再提过往，不再想，那个男人......

她的全部生活里只有工作和依依，父母早逝，她没有退路，她必须靠自己让依依生活得好好的。小林是她从小的朋友，看着她这些年“折腾”自己，守着她，不离不弃。如今她却意外地“倒下了”，她那颗坚强又脆弱的心脏“罢工”了。

医生说她必须要换颗心脏，等待的路漫长且看不到尽头。她嚎啕大哭，质问：“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是我和依依要承受这些！” ，小林默然相对，无语。

钱不是问题，这些年她凭本事讨生活有了足够积蓄。然而如果万一，依依，依依怎么办？！ 依依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依依！她没有死的权力，虽然死亡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3. 幸运

她告诉自己：“我不能死，必须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地活着，等待！”  她迫切需要一颗心脏，一颗他人健康跳动的心脏。有时她觉得自己很是自私，抢别人的心脏让自己能活下去。

等待，孤独的，无望的等待是一种煎熬和折磨。一次她例行住院检查，在医院走廊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像在她生活里“消失”了三年的那个男人，只是身躯有些佝偻着，又不大像的样子。她拽着问陪着她的小林是否看见了，小林默默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心里有一丝惶恐不安跳出来，如果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没把女儿交托给她的父亲，是否对他不公平……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可以等，她必须等，她还不能死。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幸运！当医生告诉她，她的手术可以安排了，有了合适的心脏，她是慌乱的，既害怕又兴奋。虽然手术有极大风险，但她终于有了生的机会， 她和依依继续相伴的机会。她很想问医生捐出心脏的人怎么了，又一想，能怎么样，一定是死了。她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她知道，她不会得到答案。捐赠这种事情，双方都不应也决不会得到对方的信息。

她迫不及待地将消息告诉了小林，在病房指手画脚，兴奋地和她计划着后续安排。然而小林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兴奋，反而带着莫名的悲伤和紧张。她想小林一定是在担心，怕她挺不过去。

手术很顺利，她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病房。静静躺着，她感受着这颗心脏健康有力的跳动，“砰，砰，砰.....” 多么美妙！她的心（严格意义上不是她的心，但如今已然成为了她的）充盈着喜悦、希望、还有一丝丝愧疚......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这颗心很配合。小林带依依来看她时，她正倚坐着听音乐，她喜欢的曲子。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颗心和她真的很般配，随着乐曲温柔地跳动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心跳声莫名地熟悉。依依爬上床坐在她身边，将耳朵趴在她胸口，认真地听着她的心跳，满心欢喜，陶醉得好像怎么也听不够。小林不得不把依依从床上拽下来，生怕压坏伤口。

她觉得自己满血复活。随时间推移，她和这颗心越来越合拍，她觉得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一颗心。她好奇它原来的主人是怎样的。她很想知道那个人的一切，虽然她明显知道这不太可能，但就是止不住充满了好奇地想象。依依也非常喜欢这颗心，甚至可以说是依恋，总是愿意趴在她身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直到依依在心跳声中睡着了。

听着身旁依依均匀的呼吸声，听着胸中自己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她想收回当时抱怨老天不公平的话，老天爷对她简直是眷顾有加，她才能得到现而今的一切。她感恩给了她心脏的那个人，他用自己的心换来了她的现世安宁和满足。她越来越强烈地想要知道那个人的情况，她知道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她禁不住不去想......

4. 来信

生活又重回轨道，她依然忙着工作，忙着生活。依依快要上小学了。一切都回复到了平常，简单平顺。有时端详着依依房中那幅白衣女子画像，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她觉得恍若隔世。

一个月之后，她收到了一封信，小林送来的。她这两年换了地址也换了电话，那个从她生活中消失了三年的男人还是找到了她。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托小林转送。小林给她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一脸严肃。她有些生气，不明白小林为什么会同意替他送信。

这封信，纯白色的信封，上面写着林晓晴亲启，黑色的字有些触目惊心，她的心怦怦地跳。她不想打开，不想让往事重现，本想扔进垃圾桶，但随手放在了桌子的一旁。

晚上依依像往常一样听着她的心跳睡熟了，不知为什么她却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定，跳得有些反常。睡意全无，莫名其妙地看见了桌上的那封信，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伸手拿起，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

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薄薄的信纸，墨水的痕迹从纸的背面隐隐透过来。他一直不喜欢用签字笔，喜欢用有墨水的钢笔写字。她的手发凉，微微颤抖，迟疑了片刻打开了它。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目光有些惊惧，又有些贪婪地搜索，看着看着，她的心狂跳不止，禁不住用手捂住了嘴，泪水涌了出来。

“你好，晓晴，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是你给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活，可惜我毁了它。 祝愿你和依依永远幸福健康。我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那个男人，那个她藏在心底最深处，始终难以忘怀的男人，终于，回来了。

5. 团聚

你好，依依，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爸爸，你的爸爸。

我和妈妈真心相爱，共同努力将你带到了这个世界。我很爱你的妈妈，我也很爱很爱你，我的宝贝。然而正是我，将你们亲手“送走”， 因为我要“保护”你们，不被我牵连。因为，我是一名警察，一名特勤警察，一名执行特殊任务的特勤警察。你们是我的至爱，我的“软肋”，我坚硬铠甲的那道柔软缝隙。我爱你们，所以，远离你们。那天，看着妈妈抱着年幼的你义无反顾地离开，我的心，碎了。

我给你“写”了许多封信，有许多许多的话，我将它们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的心里，不会被我的敌人发现。但是每年二月，我会亲手写一封信，冒险送到一个安全保密的地方，那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希望将来能有机会亲手交给你。每时每刻我无不在思念着你和妈妈，你们是我身处黑暗时的那道微光，让我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希望和力量。

终于，我成功完成了那个无比重要的任务，消灭了坏人。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见你和妈妈，告诉你们我的“迫不得已”，我的“言不由衷”。然后，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晚期的不治之症。我也知道妈妈生病了，很严重的心脏病。

我不知道我的重新出现能给你们带去些什么，我犹豫了。从小林阿姨那里（一开始她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是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知道了这些年你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虽轻描淡写，但我相信那份艰难非常人所及。你的妈妈是个伟大的妈妈，你是个令我骄傲自豪的女儿。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爸爸。我多么希望能做些什么，为了你们的幸福快乐。

我能给你们带来些什么呢？！过往痛苦的回忆，未来的羁绊拖累...... 思虑再三，我做出了决定，我要用我的方式守护着你们，永远！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有关我的事情未必能公之于众，然而只要你的妈妈知道我的“那段故事”就足够了。就让你的妈妈来决定是否及如何告诉你这一切，我只要知道你会好好的就心满意足了。

你好，依依。

再见，依依。

爸爸祝愿你和妈妈永远幸福健康，我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