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华流瓦,十五的月色弥漫在甘露县黑色的麦田上,一河如织地霎时铺开,亮晶晶地卧在红色的泥土缝里。在不宽阔的河水上,江上客打着一只木舟缓缓渡来,他显然是很瘦弱病态的,两只手攥着木浆不住地发颤,血管在他灰白的肌肤上胀成一条条紫色的蚯蚓。他划船,胸口残许的肌肉紧收着,脖子尽力往前一伸,如同一只将头伸到栅栏外的芦花鸡。船靠岸时,轻微的撞击引起了他浑身一阵短暂而悚然的抽搐,他将腰上面留着女人的脂粉味的冰冷银子又摸了摸,掌心里挤出喜悦的汗水来。
他又想起了妻子,妻子两手捧着怀孕的肚子送他出门,盘头发的钗子当了,头发乱糟糟,一对珥子也当了,耳垂上留下两个通光的小孔。最可惜是随嫁的镯子,先是烧成给孩子戴的护身银锁,而后又把银锁卖给义会的兄弟们了。妻子冒着细汗地扶在门口时,还殷切地看着他,那影子伸得长长的,跟缠在江上客的布鞋上一样,仿佛嘻嘻哈哈地在说:“当妻子嫁妆的男人是无能透顶的。”
宣统元年,庆元庄的灯熄了很久。
一眼望去,发光的只有那些在月夜映照下幽幽的水滩。它们长在路上,那条坑坑洼洼的路正希冀将自己留给马儿驴儿们去踩。在以前,庆元庄里的大户缙绅习惯骑马,殷实的农民也会牵着一架散着臭味的驴车,还有那些穿着肚兜的胖孩子们会趴在慢悠悠的老牛背上,他们都要走过那条路,不经意间水坑里的水在牲畜踩踏中被踩干。
江上客的失望并不是出于庆元庄的落寞,只是觉得一个庄子如果没了男人便形同鬼府,每到深夜可怜的布谷、乌鸦此起彼伏的争噪不休,令人万分愕然。可江上客走在路上又想,对于这么一个被鸦片烟的气味弥漫已久的庄落来讲,如果还能看见任何一点兴意,那难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站在岸上,遥遥而望,盛极一时的金府门灯已经灭了,石府的灯却还在孱弱地晃动,而在江上客眼里看来,是一种暗红色的攒涌,两盏灯就像两滴融化的烛泪,欲滴未滴似的悬挂在红木檐上。他走了很久的路,离开了妻子来到了满是烟花巷弄的市肆,他将一半的精力丢在那里,身上还留着小蝴蝶、小黄鹂唇齿的余温。他摸着那些银子时,总是愧疚而窃喜,那一粒粒白色的石头被她们藏在镂花的柜子里,云雨时却不如江上客敏锐,她们闭着桃花大眼,而他撑着死鱼瞳孔。
江上客将衣服裹紧了,一条麻绳围着腰系了两圈,这时他除了感到饥饿外,便是感到口渴,他忍了忍,随手去河里面舀了两口水往嘴里抛,寒冷的河水像刀子一样滑进了他的喉管。尽管如此,他的舌尖仍旧燥燥的,像是被烧红的铁片熨过一遍。于是他伸下手去捧了第三次水,那水在月光下变得粘稠,腥膻,浑浊,如同隔夜的汤汁。他捧出的水里有一撮系着红绳圈的胎毛,江上客顿时感觉到一阵恶心,还未及转头,骤然袭来的簌簌凉风将他的辫子脑袋险些摁在河水里。他清晰地看见一具肥硕的婴儿尸体悬浮在这条冰冷的河流中,像一片绵密的白云。令江上客惊愕的是,婴儿正安静地抱着一根深褐色的烟枪,整个身子都是以一种很自然的蜷缩而呈现,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吮乳。
江上客走进了庆元庄,睁着眼睛看了路两旁啼弄的乌鸦,还算平静。茅草屋里有时传来人们病怏怏的咳嗽,辗转反侧触弄布衾的声音格外的刺耳,仿佛能让人感知道他们的两扇肺叶正缓缓地被撕裂。
只有路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两条腿的膝盖处渗出大朵大朵的血斑,如同两树燃烧的樱花。年轻男人倚靠在泥墙上,嘴里哈着稀疏的热气。江上客看着他,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了,孩子?是谁将你打成这副模样的?”
年轻男人面目虔诚,如沐圣光一般地抬头看向庄西的露天泥罗汉,转而鄙夷地问向江上客:
“这泥胎罗汉塑了多少年?”
“或许四五十年。”
“四五十年前闹过什么。”
“长毛……杀进了村子。”
“长毛走了,洋人走了,一溜子烟般过去了四五十年。打去年我跪在那里,风吹雨打,恭敬如子,跪罗汉,跪天地,跪皇上,我希望烟馆子倒几间,烟鬼子少几个,烟杆子烧几根,日日夜夜,果真是许多不许少。”
江上客甩甩手,伸出一只手从年轻男人的脖子上掏出一块金锁,黝黑的红线穿过灰色的锁环,在圆月的朗照下却黯淡无比,像极了年轻男人的面庞。
“你连一匹瘦马也不骑,常言道君子必左琴右书。”江上客委婉地责备道,从腰带上掏出把匕首将那根红线慢慢地剪短,月色从他光滑的前额滑过,再次铺在了年轻男人的脸上。年轻男人的眼里显然没有愠色,那苍凉的柔和一点一滴的聚集着,像一个十五岁的女子一样,再也没有脾气,内外俱淑。他问向江上客时,一只手靠在他紫色的手背上:“你可是来解梦的?当年的周公,你留意过他吗?”他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般,冰凉的身体还在将潮湿的泥地坐暖,双腿上蒸出一丝丝头发一样的白雾。“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很久没有做梦了。”男人竭力地将身子坐正,那两条死去的腿有如两柱实木一样沉重。“清癯的老人将我引到河边,几十具焦黑干瘪的尸体地枕藉着,像一座小山丘,先生,人们要点火啊!烧毁那受之于父母的皮囊,要浇上油,要用扫帚将残灰扫进坑里,九个和尚围在一起念《往生咒》,老的小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他们念了一夜,大火便烧了一夜……姑娘们围在那里,还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有的金莲女站不住了,皙白的脸上滴下了一滴汗珠,那时大火便灭了,女人们便扭扭身子回了家,和尚们也将木鱼收进百衲衣中。可那声音我忘不了,它是折磨人的,听一遍就一辈子也不愿意听,它是紧箍咒,是唐三藏的紧箍咒。”
“焚毁的尸堆上面就没有一个男婴吗?”
“没有。”
“那你就再做一遍这样的梦吧。”
话音落下时,江上客已经离开了,他将金锁揣进了怀里,衣服便再收紧了一个程度,远远望去,他像一条站立起来的泥鳅,光滑纤细,也灵活。路两边的楹联积了陈色,黑绿色的青苔缠绕着所有所有与人有关的东西。这时江上客脑海里想起来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年轻男人,瞳孔像是一千只乌鸦提炼的深黑,而眼白却是一千具骷髅折叠的苍白,江上客想着,他再喘一口气,或许又喘了一口气,便永远的冷去了。于是那个梦开始在江上客的脑中翻涌,无数具焦黑干瘪的尸体堆积成山,群鸦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开始散飞,如同一团黑色的火焰,一片羽毛的坠落,便使得这尸山开始焚烧,火如同江河奔涌,大滴大滴的星溅,只有金莲女子们在山下掩面微泣,而众僧的诵经时梵呗之声已被掩盖。江上客唯独坚信,一个乳白色的婴儿会在尸山的火焰中哇的一声啼哭开来。
(二)
石府的红灯在庆元庄中显得格外突兀。红灯就像两只眼睛一样盯着江上客,使得疲惫的江上客不由得再次产生一阵痉挛,却又很快的恢复到正常,江上客昏昏然地凝视着两盏灯,继而又平视着被两盏灯熏红了的石狮子。光秃秃的两头狮子,不像原配夫妇那样亲密团结,它们的眼神并不凝视着对方,可如果将它门相对摆放,总觉得这两头狮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左面的狮子张着一指长的獠牙,石球在尖利狮牙里面泛着残辉,一阵幽静的风吹过,它便嘶嘶的滚动,江上客抚着右狮子,唏嘘地叹了口气,石狮身上遍布着忧郁的枪眼,其中一枚子弹恰好打在了它的生殖器上,烂如剥了衣的蒜头。而右面狮子的耳朵似乎被快刀削下来一般,光秃着脑袋,变得滑稽可笑,它斑驳的躯体上满是岁月的洗刷,而石屑早就被风吹到了几丈外的石丛之中。
“倒是这门是新刷的朱漆是阔气的,石府的门面在甘露县里是头等的了。”他仔细地看着,以欣赏一幅名画的模样去欣赏这两扇门,连两圈镯子般地铜环都令他啧啧称赞。“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还有人家在铜环上雕花的,一辈子也没见过……”
它叩响了铜环,扣了一声重的,又一声轻的,如此反复了三次。重门发出压抑的转动声才开出来了半扇,一只纤长雪白的具备雄性特征的手从门内伸出来,食指略微地勾了一勾,里面的男子说:“快进来吧,同袍。”
深夜,四个人坐在书房里,江上客好奇地看着另外三个人,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每个人脚下两只皮鞋被刷得乌亮如漆,还有那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像是蘸了墨一样,且整齐的梳向一边。
“你们的脚下踩着的是乌鸦吗?”江上客戏谑道。
“放肆,这是shoes!”个子很矮却又很注重坐姿的孟未休回斥道,他的眼睛是浑浊的,一架水晶眼镜弥补了不少眼神的迷离,他瞪着江上客时,眉毛竖成倒八,又险些趋于平行。这时儒雅温吞的文练师赶来为他们拆解,“诸同袍来金府夜聚,此乃一件佳事,况素有徽之月夜访友之典故,更著风雅,怎好唇枪舌剑,以贻他人耻笑?”
“徽之月夜访友是访友而不遇,兴起而访,兴尽而归。你说的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孟未休向来反感私塾先生的酸腐气,文练师鼓着红脸,闷头喝茶。孟未休挺着猪尿泡一样的肚腩,用皮鞋在地上蹭着,“你早就剪了辫子了,没人在你脖子上架刀,你怎还做着侍奉皇帝的梦呢。”
“放屁,吃糟糠不化干净,吃红酒拉破肚皮!我断了辫子……我断了辫子而已。这经史子集都要烧了不成,你是秦始皇还是楚霸王,可我瞧得仔细看得明白,我眼前的不还是活生生的市井流氓!”文练师将茶盏叩在梨花木的案上,顿时又觉得失了体面,便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方玫瑰手帕,小心地擦拭了溅出来的茶渍。
“我们谈正事!你吵你的,他吵他的,还怎么给陶先生办事!鞑子骑在你头上三百年了,三百年了。”石府的主人莫行义拍案而起,他在当中最标致,个头最高,也最为稳重。他说话时挥着手,有如东京学堂的陶先生、孙先生,在黑夜弥漫的书房里挥舞着,江上客认识这只手,纤白如玉,骨骼挺秀,像皇宫里的白雪珊瑚笔搁,在方才正是这只手为他打开石府的深锁朱门。
“莫先生,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江贤弟,你还有什么疑虑呢?”莫行义不悦地看着江上客说。
“那门口两座威风的石狮子,有一头的要命家伙是被谁给嘣开的。这雄狮子化变雌狮子,可就不好办啦,门口一对雌吵不过来还顾给您看府院?甘露县可是出了名的乱……咱是为您殚精竭虑!”江上客拍拍胸脯,诚诚恳恳地献计献策,昏秽的烛光染在他油腻的脸上,也照亮了他的朴实。
孟未休和文练师相视而笑,对江上客的提问产生了兴趣。
“按照西学中的人文思想,这未尝不可。”文练师说。
“这似乎是狮文思想,这样更为恰当。”孟未休紧接着补充道。
莫行义从身后的袖珍袋里掏出了一块黑乎乎的泥团,江上客一眼看得明白,用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我知道,这是烟土。”
“庆元庄怎么没的?”
“抽鸦片烟糟蹋的!”
“洋人有这可怕不?”
“洋人那抵天助拳!”
“长毛有这可怕不?”
“长毛尸遍金陵园!”
“可这鸦片烟自打来了神州地,荼毒了王公世家、黎民百姓,父母官卖烟土充盈万贯家私,民间义会卖烟土也咸鱼翻身。那黄口儿、掉牙翁窝在烟馆里不见天日,都幻化是皮包骨的孽障。”
“烟枪打不疼人,却杀得好汉变窝囊,也让窝囊做霸王。”
“你当真是江上客?”
“正是。赛那绿林的鼓上蚤。”
“甘露县县令,名白鬼,性别男,已知天命,京畿之人,府乃四进梨花木院,有五室妻妾及九子八女。”
“先生,我是梁上君子,做不了那惩恶扬善的事。”
“谁要你持刀杀人?我这里有西洋炸药,瓦片能炸飞到紫禁城溥仪的金饭碗里。你趁夜埋到他府邸的门前,我们能炸他个七零八落、灰飞烟灭。”
“大人,我妻子在家待产,我可不愿干这要命的事,你们革命,我可不想丢命。”
“既然不愿干你为什么还来!”孟未休伸出蜡烛粗的手指指向江上客,怒目圆睁。
“我想看看庆元庄……”
“你舍不得老婆孩子?”文练师问道,继而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说:“这如今,天下九流,却不知道民族的存亡绝续已到了至要关头,我看你不是舍不得孩子!”
“不必说了,爪哇报社里的闲钱会寄过来送到令爱手中。”莫行义气呼呼地说道,一只手按在案上,莫行义凝视着江上客的面容,烛光暗了,所有的光仿佛都渗进了江上客藏污纳垢面颊里。窗外的月亮也暗了,本就被潮湿的窗纸挡去了大半,现在几片轻云移来,遮住了半个世界的霜色。
如霰,如雾,三千里的山河杂糅成一窗昏晓,古国的将军、马匹、虎符、信纸在月里燃烧。冷落千年的明月何时消瘦,只见那月中的桂子好像开了,又不明白究竟是盛开,还是残落,空荡荡地洒向诸国,使蒸气邮轮发出嘈杂的呜咽声,使教堂的牧师独坐于十字架前默诵,织布机轰隆隆响起。
哭泣,鸣放于千年的沉寂之中。
(三)
白鬼,梦一般的惊醒。
金钱鼠尾辫子盘在珐琅彩瓷枕后面,用檀香、麝香烘熏。妻妾成群,或跪,或立,或歌,或弹,或沏茶,一样的面目,一样的服饰,以使百姓常认为白县令是娶了五姐妹。炉火嗡嗡地喧嚣,火舌如婴儿的手指不断地闪烁着。
“为什么不端茶过来。”他抚着酸软的床榻将茶色眼镜戴了起来,又去端详着昨天送来的自家所有人的黑白照片。勾线画人远不如照片来的逼真,但他却看见自己佝偻的身子,斗大的头颅,两条别扭的腿。他没有微笑,不仅如此,相片上的所有人都没有笑,总是一副面容,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所有的孩子们,笔直地站在一起,如同一排结实的篱笆,而最小的婴儿被她的母亲抱着,托在手里时显得那么生硬,仿佛用手指一碰女婴便会摔下来。
盥洗过后,白鬼便在婢女的随同下去了名为知忧斋的书房,两名睡眼惺忪的书僮早就将一切打理好,书案上还铺了一张雪白的垫纸,几页信笺,官印私印被整齐罗列,墨也被研得不浓不稀恰到好处。
“启户!”白鬼命道。
一名书僮便将窗子撑开,几片落叶窸窸窣窣地飞了进去。
“拾木!”白鬼又命道。
另一名书僮便将叶子捡起来丢到窗外,一点点叶渣也不肯疏忽。
白鬼将毛笔伸进了书僮的嘴里润了润,继而开始蘸墨,在一页页来自民间义会的信笺上写下自己的花押。
王梅的二十斤烟土,五杆烟枪。
李桂的十五斤六两烟土。
吴柳的十斤烟土,十杆烟枪。
徐槐的烟馆税金,四斤烟土。
赵杨的二十四斤烟土,四杆烟枪。
……
白鬼每签押一封,就有一笔不菲的进账,雪花银一箱箱堆起,上层的银子雪亮,下层的银子淡黄,年年岁岁,金色的河水偶尔会在夜里去洗涤白鬼的银子。烟馆子一间间出现在这片软和的土地上,杀人越货之事也不再新鲜,田野上种起来了鲜花,院子里种起来了鲜花。
一名年轻的女人,憔悴不堪,双目血丝密集,头发有如乱絮团起,双乳胀如白花馒头,她跪在白鬼的府邸前,哆哆嗦嗦地抽泣着,再哭不出来一滴泪水。
“你是什么来历,土匪糟蹋的?”
“青天大老爷明白事理,你只顾鸣冤叫屈就行。”
偶尔有挑夫从白府门前走过,他们挑着一担担米、果子。瘦如枯枝,焦黑似墨,只有一口牙齿,一对眼白,闪闪地发着殷情的光来。他们急切切地恳请进府,却被两个赤膊大汉用水火棍哄赶了出来,他们是断不敢挨这一棍的,于是私下里都管这水火棍叫早投胎。
女人说:“俺只想一刀子杀了他那害人的烟鬼大爷。”
“为什么?”
“俺的娃娃抱着烟枪不放手,他把俺娃丢了!”
“那你为什么来白老爷府前。”
女人顿时怔住,停止了如雨点般的抽泣,面孔僵硬起来,她从腰下抽出一匹白麻,麻利地裹在头上,她说“俺不知道,俺不知道怎么着,就走到了这里,俺也不知道怎么着,就相信了是娃他爹将娃丢进了河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河边找你娃?”
“俺不敢,俺回去烧火做饭,俺要等他回来,俺用娃他爹的烟土换来了砒霜……我想……娃没了,俺也就不活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俺可怜的娃,听话的娃,你名字还没被娘叫厌,娘想喊你,想听你应答。”
女人一边哭一边走,双乳胀得难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那样走着,很脆,很薄,声音越哭越孱弱。有人喊,“别光记着号啊,滴两滴泪花子,实在不行挤点奶也可以的。”
她离开白府。灿烂的日光铺在墙外,毒药般的影子缠绵多变,在甘露县肥沃的土地上,无限婀娜,门仆便赶回到知忧斋,轻轻地在白鬼耳边说:“白老爷,婊子走了。”
白鬼冷冷地说:“掌嘴。”
门仆无奈地狠抽了自己两巴掌,白鬼说:“本官是甘露父母官,体察民情,民有冤屈,本官当宵衣旰食、不辞劳苦,可如今公务繁多、分身乏术,无奈,无奈。”
白鬼给门仆递了一小包银子,五两余,拧了拧门仆的耳垂,说:“送给那人吧。”
(四)
民国元年,庆元庄重新恢复了生机,金盆洗手的匪徒将马牵在这里再也不愿离去,他们的马由于咀嚼甘露县的青草总是可以生出更多健壮的小马驹,青色柔软的草在马牙下碾磨下显得多汁可人。不久,马商们的频繁光顾将庆元庄变得热闹起来。除此以外便是无处可走的庄稼汉、逃避饥荒的全族,唯有他们,如前人一般热爱着这片红色的土地。
江上客自埋下炸药后,便离开了庆元庄,距今足足三年,他沿路买了银钗子、银镯子、银珥子,也买了小虎头鞋、小肚兜、小拨浪鼓,十几串冰糖葫芦融化成一滩碎珠子,在他残破的手提箱里哐啷哐啷地响着,仿佛是婆娘在说:“死男人,你去了哪里快活!”仿佛是胎儿在说:“爹爹,你脚下穿着的是不是乌鸦。”他笑呵呵地听着,一句也不回答,前人们说,对于死人的提问要从心里回答。
他走到了河边,因为他记得那座坟冢就砌在河边,埋葬他的妻子和他妻子腹中的九月胎儿,八月的凋零不会触及的河岸,人们在此地饮酒煮蟹,大放其歌。
江上客跪在凌乱的坟冢之前,引起了遥远的追忆。三年前江上客的母亲哭囔着说:“能不能扯出来,看看是男的还是女的。”
江上客立马拦住,凄怆地说:“埋了吧,别折腾了。”
“臭女人,还不是自己抽大烟把元气给抽没了的。臭女人,百死不得超生,可怜我那无辜的孙儿,他造的什么孽……我的孙儿,他一定是冤屈的!”
现在,江上客将贡品摆在木牌子前面,几件银首饰便埋进了土里,土很湿润,每踢一脚泥就能掀起来三四条蚯蚓,惊慌,彷徨,折磨,不久又拼命地钻进了土里。
“你们告诉我,他们在不在下面。”
江上客无奈地走了。这年中秋,他不用再躲了,亡命天涯的那段日子他易于缄默,对一切火热的事情散失了天生的兴趣。革命之后,他想了想必须得回家,不管白鬼的妖魂怎么缠着他,他必须得回家,他也不怕,地下的妻与子总会是保佑自己的。
房子里的游丝穿梭凝结,眼大的蜘蛛应有十几来只,他花了半天的时间进行整理打扫,将所有的腐朽的器物统统以焚烧的方式解决,唯独留下了那一张曾让他与妻子媾和的木榻,坚韧无比,有如宽广的土地。
他托起疲惫的皮囊仰头睡下。如今,他很后悔答应妻子的要求,妻子在分娩前央求江上客给他一口烟抽抽,好有气力诞下男婴,妻子告诉他,这是县里的花塘半仙说的,百试百灵。那天,他将妻子枯瘦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点了一支残了半截的成婚喜烛用以给她烧烟,袅袅的白烟灌满他瘦削的鼻管之中,眉头忽紧忽松。
“够了,接生婆快来了。”
江上客在梦中呓语着。他终于做回了三年前庆元庄那个年轻男人的梦,火中的婴儿却如何也没有出现,只留下超度僧人与小脚姑娘在化成灰烬的尸堆周围,一遍遍重复着年轻男人的叙述。
江上客明白,恨也恨不了自己。
他,始终也丢不下从河里拾起来的那杆烟枪
有时他觉得它在这片土地上似乎是烧不烂,砍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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