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曾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自陈道:“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杨雄和曹植是汉魏时期的大文学家,都是杜甫“转益多师”之对象。李邕和王翰则是盛唐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李邕是皇室后裔,博学多才,少年成名,为天下文士景仰,杜甫当然以得到李邕的欣赏而自豪。王翰其人,虽在千载之下其名远不及杜甫,但在当时,却盛名过之。王翰有个朋友名叫杜华,也是个著名的学士。杜华的母亲对王翰非常欣赏看重,曾说,孟子的母亲为了孟子找到合适的学习伙伴,三迁其家,我也希望将家搬到王翰家旁,让孩子跟王翰做邻居,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可见当时王翰声誉之美好。
王翰是并州晋阳人,出身豪贵,家资富饶,自小性格豪爽,聪颖过人,才智超群,且落拓不羁,恃才放旷,好饮酒赌博,纵马游猎,是个游侠似的人物。同时他又以善诗能文名重当时。于景云元年(710年)即登进士第,登第后却并未急于为官,大概因为家境太好,无须为稻梁谋,所以他一直没有离开山西,只在家中邀友宴聚,以饮酒为事。在晋十年,未任任何官职。并州长史张惠贞奇其才,对他礼遇甚厚,王翰感其知遇之恩,亲自写词作曲,并于席上自唱自舞,神气豪迈。词曲唱舞,样样精通,王翰无疑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而且英才挺拔,潇洒出尘,张嘉贞对他高看一眼再正常不过了。后来张嘉贞晋升入朝,张说接替他坐镇并州,对王翰更是看重,常常延请他为座上宾。并推举王翰举直言极谏科、超拔群类科,王翰一度被调为昌乐县尉。
公元721年,张说入朝为相,随即力荐王翰入朝担任秘书正字,后转通书舍人,很快又擢其为驾部员外郎,对他毫无保留地奖拔重用。王翰算是遇到贵人了,一路攀升。我时常想,唐朝的士子可真是大气磊落,特别懂得互相欣赏。都说文人相轻,连曹丕都说这是自然而然,然而到了唐朝,似乎文人之间留下的多是相互援引推举的美谈。像贺知章举荐李白,张九龄重用王维,杜甫推举岑参,王维给孟浩然创造就会,这种事例举不枚举。所以那时候只要诗文写得好,性格不乖张,身边都会拥有一群文人朋友,哪怕像孟浩然这样以一介布衣的身份,也可以跟宰相论交,和名士唱和。所以盛唐的风度和气魄是展现在方方面面的,即使是对自身的能力和魅力也都是自信满满的。不像有些时代,文人彼此之间严防暗算,重己轻人,总希望自己成为佼佼者,而别人都瞠乎其后才好。而这恰好是不自信的表现,因为自我不足所以才心生嫉妒。唐朝诗人各有千秋,各有所擅,多有名句佳作,足资自己拥有一席之地,自然信心十足,同时对他人的好诗好文也不吝赞美,所以整体的时代氛围和谐融洽。杜甫曾在《忆昔二首》中自豪地说:“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那真是个令人羡慕令人神往的时代。
张说是个名相,不唯自身是个政治家,也是个大诗人,尤重词学之士。曾经推荐过张九龄、贺知章、孟浩然等一大批诗人学士,王翰是他十分欣赏的诗人,因此一任宰相,即行将他推荐进如朝廷中枢部门,王翰很快就进入朝廷中高层职位。但王翰生性酷好自由,性格奔放不羁,加上家财万贯。“枥多名马,家有妓乐”,“发言立意,自比王侯。颐指侪类,人多嫉之。”司马迁说过:“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与王者同乐”。想来王翰的家产多到可与王者同乐,所以他便自视王侯,除了少数几人外,也就旁若无人。这种做派无疑是要遭受打压和算计。据唐史学家封演《封氏闻见记》载:“时选人王翰,颇工篇赋,而迹浮伪,乃窃定海内文士百有余人,分作九等,高自标置,与张说、李邕并居第一,自余皆被排斥。凌晨于吏部东街张之,甚于长名。观者万计,莫不切齿。从愿潜查获,欲奏处刑宪,为势门保持乃止。”意思是说王翰被张说擢用入朝后,看不上朝廷那些官员,将天下文士一百余人分为九等,自己与张说、蔡邕并列为第一。其余人都排在他的后面。而且他将排好的人员等级名单张榜于离吏部不远的东街,公之于众,观看者数以万计,人人看后皆暗暗切齿痛恨。张说是宰相,是大文豪,蔡邕是皇室后裔,又是大学士,文士们对他俩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但对于王翰这个职位不高,入朝不久,却又恃才放旷的傲慢之士,可就心中忌恨上了。王翰这一行为,为自己树下了众多政敌,真可谓一人敌一国。王翰的政治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则故事为唐人记唐事,可信度应该较高。据此推测,王翰在政治上应该也是个李白似的人物,任性使气,饮酒作乐,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言论态度,所以即使胸有大志,才华横溢,终究是难以有什么大作为。毕竟俗世的世界俗人居多,众口铄金,何况心算暗斗,排挤陷害。因此张说罢相后,王翰很快便出为汝州长史,随即改为仙州别驾。离开中枢一路贬谪,地方越来越偏远,位置越来越低微,可王翰并不在乎,到达仙州后,他还是“日聚英豪,从禽击鼓,恣为欢赏”,祖咏诗人、学者杜华都是他家中常客。看到他日子还过得很滋润,那些痛恨他的人岂肯放过,于是,又想方设法将他贬为道州司马,未至道州便卒于途中。王翰做人大开大合,做官也大开大合,一味地任着性子来,毫不顾忌官场规则,纵有通天之才,也是在仕途上走不下去的。当然,或许他也不是很在乎,因为家底殷实。四处为官,不过是他游历天下的一个凭借。只是奔波旅途,让他的身体受到了影响,死于壮年,诚为可惜。
王翰在政治上根本没有用心经营,诗却是下过极大功夫的。在当时就颇负盛名,得到许多人的赞佩。《全唐诗》虽仅存其诗14首,但一首《凉州词》已足以奠定他在唐朝诗坛之地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精美的夜光酒杯斟满甘醇的葡萄美酒,将军正要举杯痛饮,忽然阵阵急促的琵琶之声传来,催人立即上马出征。如果醉倒在沙场之上,请君莫要嗤笑,自古至今驰骋征战,又有几人能完好归来?诗意很豪放,情感却悲壮。外表洒脱之下,是内心深深的感伤。特别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沉郁悲愤,又豪气干云,充分展现了盛唐边塞诗的风格特征。清人施补华评价这两句道:“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看似轻松豪迈,实则思虑深沉。这首七绝历来为士子们所推崇赞美,胡应麟和王世贞甚至推其为绝句压卷之作。明胡应麟《诗薮》云:初唐绝,“葡萄美酒”为冠;盛唐绝,“渭城朝雨”为冠;中唐绝,“回雁峰前”为冠;晚唐绝,“清江一曲”为冠。清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李沧溟推“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葡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绝句亦无出四章之右矣。”沧溟、凤州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王翰曾任驾部员外郎,“驾部”是负责筹备输送马匹与粮草等军需物资的部门,估计王翰曾在驾部任职时常到边关军营运送军需,所以熟悉边塞风情和将士心声,写的边塞诗也情感真切,意境苍凉。他的《凉州词》其二也很有特色: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秦中尚在暮春时节,塞外却寒风凛冽、尘沙满天。夜来听到胡笳吹奏的《折杨柳》,倍感凄凉,让人顿起思乡之情。诗中描写的是关中塞外两种景致和节侯,也是两重天地和感受,对比之下,意境和情感得到更为充分的展现。王翰的《饮马长城窟行》也是一篇著名的边塞诗: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骐驎前殿拜天子,走马为君西击胡。
胡沙猎猎吹人面,汉虏相逢不相见。
遥闻鼙鼓动地来,传道单于夜犹战。
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壮士挥戈回白日,单于溅血染朱轮。
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安道傍多白骨。
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
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
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城边。
当昔秦王按剑起,诸侯膝行不敢视。
富国强兵二十年,筑怨兴徭九千里。
秦王筑城何太愚,天实亡秦非北胡。
一朝祸起萧墙内,渭水咸阳不复都。
诗中描写了一位一心要建功立业的一个少年将军,他驰骋疆场,奋力拼杀,只为忠君报国,扬名四海。得胜归来,饮马长城窟,但见白骨森森,鬼哭魂游,一片凄惨景象。从一个老人的口中得知,当年秦国之灭亡,并非因为胡马入侵之故,而是因为祸起萧墙。而那些修筑守卫长城的将士们,死得何其冤枉。诗中有叙述,有倾诉,有抒怀,有思考。雄浑中有悲壮,感性中有理性。
王翰除了边塞诗写得独树一帜外。抒情诗和山水诗也写得很好,常常是情寄于景,景中含情,情景交融。且诗中既有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又常有不如归去的退居情怀。像《春日归思》便有思乡归隐之意:
杨柳青青杏发花,年光误客转思家。
不知湖上菱歌女,几个春舟在若耶。
春来花发,转而思家,想起泛舟若耶溪,心中无限向往。诗意自然,乡情浓郁,隐志已现。他的另一首《怀秋》则在豪迈之外展现了另外一种襟怀:
秋窗昨夜秋风起,百感心成一寸灰。
千里雁来书未至,五更虫语梦初回。
地连洛汭浮云断,山接荥阳夕照开。
何日黄河航一苇,中条山顶望青台。
诗人敏于节侯变化,情感顿起波澜,思乡处归隐心起,转而心胸旷达寥廓。在《题败荷》中,王翰抒写的是另一种人生况味:
曾向西湖载酒归,香风十里弄晴晖。
芳菲今日凋零尽,却送秋声到客衣。
春夏时节,花好风乡,纵酒放歌,何等快活,及至秋风飒飒,百花凋零,唯余秋声袭来,令客黯然神伤。这不是写荷,而是写人,写人生。所以,深刻隽永,一读入心。
王翰一生虽然短暂,但却快意诗酒,没有枉活。也许现代人看来,他政治不得意,年寿不绵长,不算是个成功的士子。但在他自己想来,或正是他一直期盼的人生。因为他一直主张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在《春女行》中他认为人生易老,要抓紧时间行乐:“落花一度无再春,人生作乐须及辰。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成狐兔尘。”在《峨眉怨》中他同样表达了人生易逝,死生不计的当下观念:“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剩知白日不可思,一死一生何足算。”
我欣赏王翰,他是活出了自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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