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三年,白居易称病免归,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整理《刘白唱和集》,主要收集在长安与刘禹锡往来的唱和诗作。在诗集序里出现了“诗豪”的说法:
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
在这里,白氏因刘禹锡诗歌有森然之气称其为“诗豪”,其实,文如其人,刘禹锡就是从不对时乖命蹇的遭际认输的一个人。
刘禹锡和韩愈、白居易、柳宗元等人年龄相仿,私交也相当好,这哥几个应该算是中唐诗坛的杠把子。
刘禹锡属于大器早成的那种,22岁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即进士及第,同年,吏部的博学鸿词科考试也是一次通过。
(前面提过,唐代考中进士不能直接授官,还要参加博学弘司科考试。其好友柳宗元差不多也是21岁就完成了这两项考试,在这个年纪通过这两项考试是相当了不起的。至少对比同时期的韩愈,进士考了4年,博学弘司科考了3次最后没考上。没有黑韩愈的意思,唐代科举比宋代难很多,在唐代能考中进士的就已经算是精英了。)
刘禹锡后来入幕杜佑府中(这个杜佑,就是晚唐诗人杜牧的祖父),而后,“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此时的太子是后来的顺宗,就是在此期间结交了王叔文、柳宗元等人。33岁时与王叔文、王伾、柳宗元一起组成永贞革新集团,史称“二王刘柳”,由于他们在政治上还不成熟,顺宗皇帝病中说不出话,还有其他一些复杂原因,永贞革新草草收场。王叔文、王伾被杀,革新集团的主力均被新上任的唐宪宗贬到远地,即所谓“二王八司马”事件。
从此,刘禹锡开始了长达23年的流放生涯。
刘禹锡被贬到朗州做司马,10年后,终于盼到朝廷下诏回京。刚回到长安的刘禹锡去了玄都观赏桃花,并在朋友们的邀请下写了一首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从题目中的“戏赠”到诗的后两句,都足以让当朝新贵对号入座——合着是贬了你刘禹锡才给我们空出位置喽?这首诗很快传播开来,当然很快遭到政敌的攻击。攻击的也不只是刘禹锡一个人,宪宗皇帝本就对永贞党人耿耿于怀。于是,司马们被贬到更远的边州做刺史。刺史是比司马官职高一级,但偏远州郡的刺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谓“明升暗降”。
刘禹锡二月回京,三月就被迫到遥远的岭南做连州刺史(本来是播州,在柳宗元、裴度等人的上书求情后改判连州)。13过去了,刘禹锡的贬地换了好几处,皇帝也换了好几任,刘禹锡再度应诏回京。回京之后他还是先到玄都观看桃花,写下《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沧海桑田,桃花没了,种桃的道士也不见了。只有他刘禹锡又回来啦!
刘禹锡是跟桃花杠上了吗?不,他是向命运发出的不服输信号。事实上,即便在偏远的州地前后颠簸23年,刘禹锡从来没有向生活低过头。
在连州任刺史期间,刘禹锡积极深入民间,考察民情。比如,《插田歌》吸收民间俚歌形式,歌颂劳动人民勤劳朴实:“农妇穿着白麻布裙,农夫披着绿草蓑衣。一齐唱起田中歌呀,轻声细语好似竹枝。但听哀怨的歌声响,不懂俚语不辨歌词。时不时的一阵大笑,定是互相嘲笑嬉戏。”末了,对那些爬到小官吏便得意忘形的“计吏”和当朝的官场腐败予以嘲讽。借计吏之口,说“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做官人去”——用竹筒布就能换取长安的卫士做。
刘禹锡在连州时关注到教育问题,大力培养人才。元和十二年,连州出了第一个进士刘景,刘禹锡写下《刘景擢第》纪念:“湘中才子是刘郎,望在长沙住桂阳。昨日鸿都新上第,五凌少年让清光。”之后,刘景之子刘瞻又高中进士,后任至唐朝宰相。此后数百年,连州名人辈出,因此《连州志·名宦传》记载:“吾连文物媲美中州,禹锡振起之力居多。”
回望刘禹锡的履历,可以说,他的前半生是相当顺利且得意的。永贞革新成为命运的转折点,被流放的边地的刘禹锡接受的打击不只是贬官。
在赴连州任上,刘禹锡80多岁的老母亲,因长途跋涉而不幸离世。元和十四年,刘禹锡丁母忧,扶灵柩返洛阳守丧经过衡阳时,接到柳宗元的死讯。柳宗元和他的经历太像了:同是少年得志,又共同参与了革新,并且后来长期遭贬。
伤心之下,刘禹锡为写下《重至衡阳伤柳仪曹并引》一诗寄托哀思: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在连州不久,刘禹锡又被贬谪为夔州刺史。接连的打击是命运想让刘禹锡低头吗?并没有,丧母失友之后,反而激起了刘禹锡更大的斗志。
丁忧结束后,刘禹锡就赶到夔州上任了。刘禹锡被当地那婉转悠扬的民歌所吸引,一方面消解丧母失友的哀痛,一方面学习新事物。他的语言天赋很好,很快便把民歌的活泼与自己士大夫那种文雅结合起来。
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等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都是在此期间创作出来的。
在夔州大约三年,随后他又被贬谪到和州任刺史。年过半百的刘禹锡在由夔州到和州的路上也写下了不少好诗。
经过武昌时看到路旁一个吹笛的老人正在吹笛。于是借助这位老人发出了“气力已微心尚在,时时一曲梦中吹”的老当益壮感慨;经过西塞山时,又写下了《西塞山怀古》,这是一首久负盛名的咏史诗。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表面上是客观地叙述往事,其实是有讽刺,用在历史上曾经占据一方、但最终还是覆灭的东吴对当时重新抬头的割据势力的尖锐讽刺。以“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叹息人们往往不吸取历史教训而重蹈覆辙。
长庆四年八月,53岁的刘禹锡抵达和州。虽然多次被贬谪,但刘禹锡依然关注时事,他在和州写下《乌衣巷》以及《金陵五题》等咏史诗。借咏史来关照现实,让统治者以史为鉴。
《乌衣巷》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飞入普通老百姓家的燕子,其实是栖息在王谢两高门大厅之上的旧燕。以此曲折地说明了世事桑仓与盛衰变化。
《金陵五题》中的《石头城》也是这种基调:“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通过对前朝古迹风景的观摩,来抒发千古兴亡之感。
刘禹锡在和州两年后,接到返京的诏书。此时,他已经在外被流放了23年之久。
在返回洛阳的途中,经过扬州时,竟然遇到了被免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也要回洛阳。白居易为刘禹锡长期被贬有所触动,心怀不平之气,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就是才高招人嫉妒引来祸端,但这一“折”竟长达23年,任谁都觉得造化弄人,白居易在诗中的情绪很激烈。而刘禹锡却在唱和中说: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千帆竞发,万木葱茏,时代巨流滚滚向前,他刘禹锡也不过是时代大潮中的一员——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不断更新的人间充满活力,他这颗老树愿意抖擞精神追随新的潮流。
简单地说,刘禹锡想要表达的无非就是:世间美好,人间值得。
宋代曾巩曾经说:“东坡平生诗学刘梦得。”在这里,是说苏轼的政治讽谕深受刘诗影响。其实,苏东坡那旷达之气与豪放之力,面对困厄不轻易认输的精神都与刘禹锡如出一辙。
实际上,贬谪,在封建时代,不仅仅是一种政治限制,也是一种刑罚,贬谪路上以及在任期间都有可能丧失生命——除了贬地生活条件艰苦,官员心理上也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下诏回京的那一年,“八司马”只剩下5人,而挚友柳宗元死在第二次的贬所,终年46岁。
而刘禹锡,俨然是贬官中的一朵奇葩,你看,上面提到的他在贬地做的事和作的诗,不论外界怎样,他一贯是昂扬向上的。
熬过漫长的23年之后,晚年回到长安和白居易对诗,依旧战斗力爆表。还记得开头引的白居易的话吗?“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刘禹锡作诗的激情,让白居易这个“诗魔”都感到有些自不量力。
以刘白为主的唱和诗人群,前后活动时间长达19年。
要赢,就赢那悠长的岁月。正如他再次写“桃花诗”,彼时的政敌早换了几波,他更多的是写给自己看,写给命运看,让命运知道,他依然对剩下的时光抱有期待。颠沛流离的23年流放生活,始终没有磨平刘禹锡的棱角,那个倔老头,心中依然住着一个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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