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这年我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没有忙着找工作,也没有准备间隔年,回故乡的愿望前所未有地强烈。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坐了一天飞机两天火车转了三趟汽车搭了四次牛车后终于回到那个偏远的小村庄,和十六年前相比,这里一点都没有改变。村口依旧竖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只是比以往更加斑驳沧桑,依旧是花岗岩铺成的街道,石缝间长满了杂草,依照模糊的记忆我竟摸到了从前的家。
朱红色的木门褪去了鲜艳的颜色,门环长满铜绿,门槛上也生长着苔藓。门没有锁,轻轻推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捂住鼻子连忙后退几步,等味道散了才走进院子。出乎意料的是,院子修葺一新,葡萄架下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有马蹄莲也有迷迭香,院子的另一侧还栽种着几株美人蕉,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显得可爱。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片落叶,我正惊诧不已,一个穿着海军服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蹦蹦跳跳跑出来,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也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十六年前,我家全部迁移到国外,旧宅子里怎么住着这样一个小女孩?门口的光景如此荒凉,不像有人打理过,为何院子里这么干净整洁,难道她没有出过门吗?她站在台阶上,我站在合欢树下,彼此对视着,直到她怯怯地问:“你们不是不能进来的吗?”
“啊?”我更摸不着头脑了,张大嘴巴怔怔立在原地。
“你不怕太阳吗?”小女孩继续问道。
我哭笑不得,我又没有患日光性皮炎,为什么怕太阳。见我不答,小女孩不依不饶地追问:“这里的人都怕太阳,你真的不怕太阳?”
怪不得一路走来不见人影,原来是怕晒躲在家里乘凉。我耐心地跟小女孩解释:“小妹妹,这里是我家,我有权利进来参观,对吧?夏天虽然很热,但也不至于怕太阳,和一些热带地区相比,这里并不算很热,所以我根本没必要怕太阳。”
“你原来住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James”,我说。
“我是问你的中文名。”
“夏遥。”小女孩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再也不搭理我,并且粗鲁地关上门。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我不想和她计较,绕过前屋径直走向后院,想在那里找间可以住的厢房。
这栋三进三出的房屋建于清朝中期,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繁华的城镇,处于交通要道,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鸦片战争打响后,官府连年增税,不少人为了避税搬到外地,还有人迫于沉重的徭役聚啸山林,当地居民不堪官匪两重剥削,纷纷迁移到相对开明的地方。所以这座原本繁华的镇子逐渐衰落,最后沦落成一个不到百户的村庄,而史书也彻底遗忘了这个地方,一百多年来,从未有人涉足过这里,也没有人走出去过,村民们认为外界依旧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直到十六年前我家搬到了一个沿海城市,才知道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和家人面对变化无可是从,在教堂的帮助下渐渐适应新时代的生活,并且于四年前在国外定居。
后院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屋檐下放着号几个大水缸,榆树下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澈生寒,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喝水了,嘴唇干裂得像块树皮,我迫不及待地放下吊桶,恨不得喝光井里的所有水。
“不要喝。”一声断喝在耳边响起,我正抬起头查看声源,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夺下了我手里的木桶,将水全部倒回井里。
我忍不住生气:“我为什么不能喝这里的水,这里原本就是我家,大不了我给你钱就是,要多少,你说。”我边说边负气从包里掏出一叠美元。
“这里的井水不能喝,你要是口渴,可以去屋里喝开水,那是干净的。”小女孩一脸诚恳地说。我望望水井,水那么清澈,怎么可能会不干净呢?我不信任地望着小女孩,她该不会想对我怎样吧?她莫名其妙地住在我家旧宅子里,的确形迹可疑,还是小心为好。
我没有理她,兀自坐在榆树下的石凳上玩手机,手机没有一点信号,不仅不能上网,连打电话发短信都成了奢侈。电池所剩的电量不多了,另一块电池板的电量已经用光,我只好关机。小女孩站了好半天,见我不再喝井水便转身离开。我才不相信她的鬼话呢,从清朝中期起,我家喝水洗澡都是用这口井的水,怎么可能不干净,我走到井台边继续汲水。
“跟你说了不要喝那里的水!”小女孩满脸怒气地跑出屋子,将一个南北朝的鸡嘴壶塞进我手里,“你这人怎么这样,跟你说什么都不听。”看她很生气和认真的样子,我只好接过她手里的鸡嘴壶,正打算举壶倒灌,她变魔术般递过来一只镶金的玉杯。望着这两样古董,我家以前该是多么奢侈,可惜这么一座大宅院就要荒废了,里面价值连城的东西也将被荒草埋没,要想重新现世,那也等若干年后考古学家偶然经过这里了。
壶子里水的味道挺怪,有股苔藓的味道,我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水,味道怪怪的。”
“无根之水。”
“恩”?我瞪大眼睛。
小女孩指着那几口大缸,说:“是雨水。”
我“噗”地吐出嘴巴里含着的水,愤愤不平道:“你不知道酸雨对人的危害有多大吗?”何况屋檐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
小女孩耸耸肩,道:“我不知道酸雨是什么,但我知道不管什么水总比井水干净。”
我可以断定这个小女孩是患了畏惧性精神官能症,可能她曾经掉进过井里,所以潜意识里对水井充满排斥和偏见。我大学主修心理学,但此刻我可没兴趣为一个小女孩进行心理治疗,反正这种心理障碍对她的生活没造成多大影响。
“晚上睡觉关紧门窗,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睛,更不要出去看个究竟,只要假装睡觉就可以平安无事。不要说我没告诉你,天马上就要黑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小女孩俨然一副大人的口气,说完又转身离开了。刚才我低估了她的病情,除了怕井,她还怕黑怕一切风吹草动,看来病得不浅,如果不及早治疗后果会很严重。
本打算在后院搭帐篷,但那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小女孩硬是把我拉进房间,还用木条把窗户钉死,我愤恨地搭着帐篷,心里暗暗问候小萝莉的祖宗十八代。搭完帐篷就着雨水吃了几块饼干,然后美美地躺进帐篷,路途的劳累让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可能喝了太多雨水,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推门找厕所,却意外发现门被锁了,除了那个萝莉还能有谁干出这么变态的事情?我的睡意被愤怒打消了,极其不爽地打开电筒寻找夜壶之类的东西,很不巧,只找到一盆水仙,天然养料只好奉便宜了那株半死不活的水仙。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虽然身在美国我却是个无神论者,捅破窗纸往外一看,竟是那萝莉在梦游,怪不得她叫我晚上不要出去,如果碰到她非被吓死不可。
第二天一大早,萝莉端着几盘饭菜进我房间,盘子里绿油油一片,可我却想吃肉,一天不吃肉,心里就难受。
“这里没有肉,想吃自己回去吃。”萝莉白了我一眼,甩门而去。
这么大一个村子,只要肯花钱,我就不相信没有肉吃,再不济还能到老乡那里偷只鸡偷只鸭什么的。那些饭菜我一口都没动,洗漱完毕背着背包高高兴兴出门找肉去了。
“你去哪里?”我真怀疑宅子里是不是装了监视器,每次我想干什么,她都很及时地出现并且制止。
“找肉吃啊,难道这也要跟你报告?”我回头没好气地回答,走路的速度却加快了。
“跟你说了,这里没有肉,就算你在路上看到肉,那些东西也不…能…吃…”萝莉脸色突然变得铁青,眼睛夸张地睁大,说最后几个字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我看得汗毛倒竖,还好她及时关上了房门。此刻我十分确定她患有精神疾病。
街道和我来的那天一样宁静,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昨天走到这里已经傍晚了,没来得及好好观赏,今天正好大饱眼福,我拿出单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停地拍照。街道石的缝隙里长满了杂草,有些藤科植物甚至覆盖住整个街,我观察了好几栋房子,发现那些房子都像我们家一样废弃已久了。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这是一座空城?我放好相机,不敢再大声喧哗,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希望能够碰到一两个老乡。我走遍整座村庄,潜进几十幢建筑始终没见到一个人,难道十六年前整个村的人都搬走了吗?那个小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想起她各种奇怪的举动,我头“嗡”地一声,难道我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双腿发软,脊背冷汗直冒,想火速离开脚却沉得像灌了铅一样。村庄死寂得像一座坟墓,没有任何生命的象征,我感觉自己要窒息了。我双眼死死盯着地面,心里乱得一团麻。
一个女孩的影子出现慢慢移过来,我抬头一看,对上小女孩那双死鱼一样呆滞的眼睛。我双手撑地拼命地向后爬,身体急剧颤抖着,心脏“突突突”地就要跳出来了。
“今天是十五,晚上满月,阴气最重,你最好回家躲起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今晚我自身难保,帮不了你。”说话的全然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逐渐长满了霉绿色的尸斑,头发一缕缕往下掉。
我闭上眼睛,做好必死的准备,出于意料的是,女鬼说完朝远处的树林去了。等她走远后,我拎起包没命地往自己家跑去,我的护照身份证都在那里,必须带着它们离开。
一路上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生了双翅膀直接飞进去,街道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疲于奔命,没容我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跑回宅子,门内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昨天井井有条的花园成了荒草地,荆棘遍布,高大的茅草像刀片一样摆在那里。我忙不迭往后院跑,那株榆树已经枯死,井台上躺着一具生满蠕虫的尸体,散发着恶臭,教人作呕。
我不敢多望一眼,径直朝放行李的房间跑去,一转眼的时间,这间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尘埃遍布,所有木质家具长了一层厚厚的毛,因为发霉的缘故,我的行李没能幸免,竟积了厚厚一层灰,我的帐篷完全腐烂,化成一块块黑色的布匹。
我一阵惊慌,如果护照之类的东西也朽了,回美国可没那么容易。我翻箱倒柜地寻找,终于找到了护照和身份证以及美元,还好,它们只是变得很旧,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洗礼。
重新收拾好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比来时的感觉可强烈多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阵凉意渗进我心脏,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窖。我不敢动弹,更不敢回头看,心里默默祈祷上帝保佑,虽然我知道上帝听不见。许久之后,肩膀上的重量才渐渐消失,我松了口气,回头一看,白色的T恤上印着一个黑色的掌印。
我不敢多作停留,背着背包一路狂奔,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只脚。街上的杂草越来越浓密,几乎与我齐高,街道两旁的房子有的坍塌,有的只剩下一个屋壳,这就是这座鬼城的真面目。
不知跑了多久,我累得只剩下一口气,汗水打湿了全身,仿佛刚刚溺了水。我不得不做下休息,屁股地下的东西软软的,我伸手摸了摸,立马尖叫着跳起来,那是一具尸体!就算累死我也绝不会停下来休息。
我发现一件足以让我撞墙的事情——我一直在这鬼地方兜圈子。我彻底崩溃了,看来命中注定如此,干脆不做无谓的挣扎,我躺在草丛里,绝望地等待死神到来。
夕阳一点一点沉入西山,诡异的氛围越来越浓,等月光出来,这里将是一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鬼城,无数的亡灵到处游荡。而我,将是第一个遇难者,惨死在一群鬼魂手里,或者被他们吸干血,或者被他们撕成碎片,总之,等待我的结局很惨。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叫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吗?”说话的是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姑娘,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我抬头疑惑地望着她,她到底是人是鬼?
“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赶快跟我走。”那姑娘不由分说拉着我撒腿就跑。迟早都是死,没什么好怕的,我想,于是大胆跟着她跑去,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各种死法,可能先奸后杀,可能拉进坟墓被所有鬼肢解,也可能让我清醒地看自己如何被一点一点吃掉,我想了所有痛苦的死法,为的是让自己有心里准备。
“进去吧。”转眼间我们跑到了我家宅子门前,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七绕八拐终于停了下来,她指着一间厢房对我说:“这里是你家的祠堂,可能相对比较安全,你进去吧!”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
“我没时间和你说这么多,你进去就是了。”姑娘一把将我推进去。
“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姑娘说完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等等,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姑娘不耐烦地回过头。
但我始终没敢问出来,姑娘愠怒地转过身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管她是人还是鬼,她说这里比较安全,那就暂时躲在这里吧。我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身体缩成一团,尽量不惹人注意。
夜色越来越浓密,整个祠堂一片漆黑。房间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杂乱而匆忙,不止一两个人,接着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怎么磨磨蹭蹭的,给我快点,手脚都麻利点,老爷太太在房间里等得急了。”脚步声显然加快了些,逐渐消失在院子里。
又陷入了一片宁静,只隐隐约约听到些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暂时松了口气,定下心思考到底怎么回事,那说话的妇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好像是我家的一个管事嬷嬷,难道今晚他们都会来了?遇见故人是件好事,但此刻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谁叫我遇见的故人都是死人呢?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我的祖母,以及两个小丫鬟,祖母跪在列祖列宗的画像前,虔诚祈祷道:“列祖列宗显灵,保佑爹平安无事,保佑邱家能够度过难关……”
我藏的位置只能看到祖母的侧脸,我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脸,烛光照耀下,她的脸一切如常,就像我记忆中的样子。难道我穿越了,不知不觉穿越到十几年前,这就是回乡情浓的原因?想到这里我有股跑出去认亲的冲动,还好理智告诉我要冷静,说不定这些都是障眼法,目的是要引蛇出洞。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荒村》,里面提到一只时空再现的戒指,此情此景会不会就是那只戒指的魔力呢?我摸了摸我的手指,十指空空如也,戒指假设也被推翻。
可能是蹲太久了,手脚麻痹得难受,小心翼翼沿着墙壁坐下来,不料伸腿踢翻了角落里的瓶子。祖母的祈祷被打断,惊恐地望着我,其他两个小丫鬟眼睛里也充满了恐惧。
“奶奶,我是您的孙儿邱远啊!”我从角落里爬出来,脸上尽量挤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祖母一连后退几步,摇头道:“你不是远儿,远儿今年才六岁,才这么高(边说边比着高度),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远儿?来人,快来人,把冒充远儿的这个人绑起来。”
于是我被五花大绑推推搡搡送到大厅里,大厅里站满了人,我的祖母祖父、父亲的二姨太和三姨太、两个大伯三个叔叔还有一些女眷,就是没有我父母亲以及那时候的我。
“鸣柯和远儿呢,怎么不见他们?”祖父坐在上首看着大伯问道,语气不严厉却不怒自威。
大伯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诚惶诚恐地答道:“吩咐下人去找了,找遍整个宅子都不见人影,今早吃饭的时候还见到他们一家三口呢!”
当初离开邱家的只有我父母和我,我们三个人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祖父没有说话,把目光移向我,严厉地问道:“你怎么证明你是远儿?”我拿出当年从家里带走的古玉吊坠,还说出在场大部分人的名字和身份,顺便背了一段邱家发家的历史。
一干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私底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还觉得莫名其妙呢,这些人明明都死了,此刻怎么都一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样子,还卖力地表演当年发生过的事情,这算是情景再现吗?
“你手里拿的吊坠确确实实是邱家的传家之宝,你刚才说的也不差分毫,但我们家远儿今年六岁的不容争辩的事实,你又怎么解释?”祖父脸上露出尴尬神色,换谁也无法接受六岁孙子一夜间长到二十二岁。
我早有准备,眼睛一擦大声嚎道:“爷爷奶奶你们有所不知,今天我和爹爹娘亲吃过早饭后突然肚子不舒服,爹爹说是我们吃得太多了,要出去走走促进消化。我们三个出去散步,走着走着,我们三个肚子越来越痛,痛得在地上打滚,最后我们三个人都痛昏了,醒来后我发现爹和娘不见了,而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大家肯定不会相信我,所以我才会躲在祠堂里,不敢出来见大家。”
不知道是我编的故事太有说服力,还是他们都很好骗,他们竟然都相信了。祖母大哭着帮我松绑,一面吩咐厨房给我做饭,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肚子早唱空城计了。祖父差人去外面找我父母,叔叔婶婶都过来安慰我,说我父母不会出事,我爸妈当然不会出事,他们在美国呆得好好的,现在大概在吃午饭,要出事的是我啊!
晚餐很快端上来了,我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但我很快吐了,盘子里装的是蛆虫。
“你为什么不吃?”祖母的表情变得狰狞恐怖。
“可能是我的病还没有好,肚子依然很痛,有点吃不下。”我边说边冷汗直冒,这关看来是过不了了。
“那就找个大夫帮你看。”祖母面无表情。
大夫很快就找来了,他帮我把完脉,附在祖母耳边嘀咕了几句,祖母使了使眼色,一群人张大嘴巴冲过来,我看见了他们嘴里的獠牙,该死,我怎么这么笨,这明显是一群孤魂野鬼。
他们尖利的獠牙很快撕破了我的衣服,血流出来,血腥味刺激了其他恶鬼,它们纷纷朝我扑来。我能想象自己只剩下一副白骨森然的架子。
一道强光射进屋子,压在我身上的恶鬼忙不迭躲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我勉强睁开眼睛,原来是那位姑娘,我有气无力地朝她笑笑,表示歉意和感谢。光源是一面镜子,它正握在姑娘的手里,那是一面春秋时期的宝镜,反面为蓝田玉所制的镇阴符,蓝田玉乃世间极阳之物,这些死鬼当然会怕。
“走”,姑娘朝我伸出左手,我毫不犹豫地牵住她的手,此刻她就是我的神,自由女神!我们又是一路飞奔,街道上冷冷清清,依旧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那些颓圮的屋子却魔术般灯火通明,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欢笑声,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邱宅的恶鬼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我不忍心拖累姑娘,甩开她的手,说:“它们是冲我来的,你快走吧,别管我了。”说完朝那些恶鬼跑去。
“回来。”姑娘一把拉住我,力气出奇的大,足以让我再次怀疑她是人是鬼,“我已经找到一个可以躲的地方,就在前面。”姑娘所说的避鬼之地是一个古墓,果不其然,我们一钻进墓室,他们就在墓室外面停住了。
“谢谢你啊。”我烂泥一般躺下来,经过一天的折腾,我彻底虚脱了。
“为什么要骗我?”姑娘突然生气地问道。
我睁大眼睛,有点不知所云,茫然地答道:“我没欺骗你吧,我怎么不知道。”
姑娘转过身,背对着我说:“你说你叫夏遥,但你明明叫邱远,为什么骗我?”
“啊,我似乎没告诉你我叫夏遥吧?不管夏遥还是邱远我都没骗你,一个是我现在的名字,一个是我从前的名字……”我还没说完,姑娘就趴在我肩上大哭起来,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手足无措,回抱也不是,推开她也不是,只好任她把鼻涕眼泪通通揩在我衣服上,虽然是名牌,但早就被那群恶鬼撕破了。
不知过了多久,姑娘终于停止了哭泣,害羞地将我推开。“这位姑娘,我现在的思维很凌乱,你可以给我个解释吗?”我很不满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于是严肃地问道。
“你指哪个方面,你今晚看到的东西吗?你的眼睛没有骗你,今晚你看到的人都是鬼,包括我在内,但你不用害怕,我和它们不大一样,我的意识还在。”姑娘顽皮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要是知道,还能被那些恶鬼咬得一身血吗?姑娘笑笑,暧昧地说:“那是因为我在等你,你记得我吗,我是雨桐。你说过我收了你的礼物,就要一辈子做你的新娘,这根竹笛,就是你送给我的。”姑娘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短短的竹笛,看得出做工很粗糙笨拙。
我只知道六岁那年父母带我离开家乡,至于六岁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尤其是这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我小时候这么会把妹吗,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单身,而且还是处男。
我满脸疑惑,努力回忆姑娘所说的这段往事,却没有成功。叫雨桐的姑娘失落地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理我,走到另一个角落,我早就累得不行,姑娘一走我立即进入了梦乡,只有在梦里才是最安全的。
我一觉睡到第三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睡在帐篷里,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可以感觉到痛,这不是梦,难道前天晚上遇鬼的事是梦吗?我不禁疑惑了。
“砰”,门被踢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那个可恶的小女孩,她恶狠狠地说:“不是说今天早上就走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滚,再不滚我就亲自动手了。”我没理她,只是恶狠狠地朝她竖了中指,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黑前我很幸运地找到一个村庄,并且寄宿在一户农家。吃晚饭时那家的老人问我从哪里过来,我如实回答。那家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神色,老人惊诧地说:“十六年了,凡是去那里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的,你是第一个。”
我也很惊诧,问:“有人曾经去过哪里吗?”
“当然,什么探险家考古学家都去过那里,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十六年前,那里突然爆发了一场传染病,全村人都死了,从此那里就成了一座鬼城……”
“那是什么传染病呢?”我追问道。
老人摇摇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就是一场传染病,一个月内近百户人家都死了,还好没传到我们这地方来……”
我无心吃饭,只想快点回美国见到我父母,他们对我隐瞒了太多东西,这些东西我必须知道。
回到美国是五天后的事情了,一下飞机我就奔向家里。我失踪的时间太长,父母已经报了警,电视在播放寻人启事,所以出租车司机直接将我送到警察局,录了口供,警察再将我送回家。
“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快急死了,电话没人接,邮件没人回,问遍你的所有老师同学,都说没见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一进门我妈连珠炮弹地质问。
“回国了。”
“回国,你回去干什么?”
“寻找我们背井离乡的真相。”
“啊?”我妈险些瘫倒在地,幸亏我爸在后面扶着她。
我爸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过了许久才缓缓问道:“这么说,你是回了一趟家了,你看到了什么?”
“荒废的村庄,十五那天晚上看到祖母祖父以及家里所有的人。”我不慌不忙地回答,抬头看我爸的反应。
我妈挣开我爸的怀抱,焦急地问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他们要吃我,但我躲进了一座坟墓,于是就安全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可以如此淡定。
我爸妈松了口气,坐回到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说:“本来想瞒你一辈子,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告诉你也无妨。”
爸妈告诉我,村里人并不是死于传染病,而是死于诅咒,来自村里那座古坟的诅咒。自从清朝末期城镇逐渐衰落,大少人纷纷外迁,有些人家不愿意外迁,但又想过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留下的人开始盗掘古墓,他们靠摸来的明器发家致富,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直到十六年前,村民们在村里发现了一个春秋时期的古墓,春秋时期的墓穴往往是青铜器多于金石器,但那座坟墓的金银玉器相当多,制作也相当精美,村民们没怀疑会有蹊跷,在村长的带领下开始挖掘。随着挖掘的深入,大家才逐渐明白,这虽然是一个春秋时期的墓穴,但后代有人把这个墓穴据为己有,他把自己的财物搬进这个古墓里,并且烧毁了原来的棺椁,在原先的位置设置自己的棺椁。大家虽然知道了事实,但还没有停止挖掘,挖掘的最后一项是开棺椁,负责开棺的是我太爷爷,他发现内棺锦被上绣着的是诅咒,凡是参与盗墓的人都要死,于是村里人在一个月内相继死去。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没事?”
我爸妈相视苦笑道:“可能是墓主人不想赶尽杀绝吧!”
我没有告诉他们小女孩和雨桐的事情。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没有想我竟是一个盗墓家族的后代,那天我在宅子里看到的那些古董竟都是些明器,从死人身上掏出来的。如果不是那个诅咒,说不定我现在像祖辈一样,靠死人发财,但如果没有那个诅咒,村里那么多人就不会死,脑袋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次经历以后我去了一家医院工作,成名一名真正的心理医生,但我一直对我的家乡念念不忘,我没有交女朋友,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雨桐的身影以及她失落的眼神。
于是我又回去了一趟,但这次我没能找到村庄,可能是它彻底消失了,也可能是因为雨桐不想见我,我在大山里徘徊了几天终于黯然离去。
若干年后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并且单独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机构,某一天我遇到一个病例,那是位不愿意长大的小女孩,她今年二十五岁,却保持着十二岁的身材和记忆。她说她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曾经告诉她,她收了他的礼物,就要一辈子做他的新娘,刹那间我明白了一切。那个小女孩就是因为等我而不愿意长大的雨桐,而长大的雨桐却是一只鬼,她在相同的空间把自己放在不同的时间。我没有给小女孩治病,对于她来说,美好的等待胜于残酷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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