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八年冬,北平。
再过几天就是农历年了,北平的深冬照例是要刮上几阵风的,灰蒙蒙的轻沙蔽过冷冷拔着的箭门楼,烟酒巷子里摇摇晃晃的招牌全然都不见了,就连街上行色匆忙的行人脸上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过风沙过后就彰显出旧帝都的华貌来,薄薄的白雪莹莹白白,覆盖下的草叶和花朵都要从尘土里直起了身子,抬起头来就是雕梁画栋的伟岸庭楼,飞檐翘角着探出那么一股子古韵。
空气也是灰蒙蒙的,前门的火车站外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头,人群你挨我我挨你的挤出一股浓浓的汗味,再往外的大街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力车,到底是北平的人力车,拉车的都是一水儿的棒小伙,齐腰的对襟小褂透出那么一股子精干劲儿来,细腰长腿的一看就是拉车的好手,车也是难得的好车,车把是精钢的,车轱辘的辐条也擦的锃亮,就连脚踏板上的电石灯也分外的气派。
汽笛声由远及近,从南方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车头吐着蒸腾的白雾缓缓前行,火车的钢制曲轴和连杆有节奏的前摇后摆,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呜呜声中,这个庞大的钢铁巨兽终于停了下来,月台上早就被前来接站的人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大簇火柴头攒在一起,车厢打开,先是戴金箍大沿帽的列车员挥着小旗子跳下来,然后才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
秦宥背着自己的行李有些惶恐,他方才紧紧的攥住自己的口袋紧随着人流走出来,才走出火车站的大门就被一大片如刀枪般林立的兔耳朵吓住了。
“哎哎这位后生,要车么?”就在秦宥站在火车站的门前目瞪口呆的时候,一个离他最近的车夫抢步上前帮他抓起行李,他咧着一张豁嘴笑的殷勤,头上本该是耳朵的地方却明目张胆的竖着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
秦宥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护住行李连连后退,却被脚下的石头一拌,一屁股坐在地上。
“留神!”车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把一张豁唇红眼的脸凑的更近了。
“妖……妖怪啊!”秦宥咽了口吐沫,终于扯着嗓子嚎了出来。
车夫不高兴了:“你这后生,怎么光天化日的竟说胡话?我看你穿着打扮像是个学生,面皮白净也不像是京城里的人,就好心好意的想要拉你一程,你不坐也就算了,怎么还平白污蔑我是妖怪呢?再说了,虽然这大清朝不在了,但那皇城里头还住着宣统爷呢,这皇气蔚然的,哪来的妖怪?”
秦宥不敢去碰他的胳膊,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冷不丁一抬头,放眼望去的尽是一大片兔耳朵,好家伙,感情这火车站外拉黄包车的都是兔子,他环顾四周,车站外人声鼎沸,好像都对这些兔子视而不见,摆摊的继续吆喝,扛行李的继续扛,好不热闹。
秦宥把头低下来,不敢去看车夫的脸,坐在地上胡乱的抱了抱拳:“谢……谢谢这位大哥。”
车夫笑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眯了眯:“看你柔柔弱弱的,年纪也不大,是个学生吧?来北平干什么?”
秦宥仍然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的回答:“我是从山东来的,北大今年有最后一批招生,我在山东的老师说我应该来试一试……”
“还真是个学生。”车夫接着笑,豁开的嘴唇动的飞快,“来来来,快起来,地上多凉,你住哪?我送你去,只要别进了河北府,我通通只收你五个大子儿。”
车夫说着就去拉秦宥的胳膊,秦宥吓了一跳,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随便找个旅馆住下。”
车夫不管他,把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连拉带拽的往人力车上推:“不然只收你三个大子儿,我也算开张了。”
秦宥没想到车夫的手劲那么大,冷不丁的一个踉跄,脚下拌在车把上,哎呦一声往前摔去,就在那片布满残雪的马路牙子在他眼中越放越大的时候,一双手臂及时的托住了他的胳膊。
秦宥惊魂未定,但又不敢抬头,生怕再看到那张豁嘴唇长耳朵的兔子脸,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好听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能自己站起来吗?”
秦宥一惊,急忙站好了,这才看清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头顶扣着一顶白色的礼帽,脚下的皮鞋也是白的,他的身量不高,单看穿着打扮像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但一看面目竟一时分辨不出男女来:他的眉眼弯弯,却隐隐含着英气,他的鼻翼小巧,却又笔挺如利剑,脸上的皮肤倒是雪白,但是嘴角的一抹笑却又带有坏坏的邪性。秦宥一时看的出神,不由得呆住了。
那人轻轻的笑出了声,秦宥一怔,回过神来,羞了个大红脸,他急忙低下头去,正想在地上找个洞,却突然发现那个原本一直纠缠自己的车夫不见了,他又是一愣,抬头去找,放眼望去,所有的黄包车夫都是一模一样的兔耳朵,哪里还分得清?
那人把胳膊收回来,笑了,一口京片子倍儿地道:“外地人吧?一个人?跟前门这儿少跟这帮拉车的磨洋工,丫挺的还顺带着干‘佛爷’的活,手底下没一个干净的,就是一帮杂碎。”
秦宥闻言脸色大变,急忙去翻自己口袋。
“甭找了,就你那点钱。”
秦宥好不容易从口袋的夹层里翻出一个荷包,长舒一口气,宝贝似的捧着,打开倒在手里,是一把小小的檀木梳子。
那人一愣,笑了,笑声清铃铃的像是一串铃铛:“你这人倒也怪,把个梳子当宝贝,虽然是个檀木的,但就这品相……也值不了几个子儿吧?”
秦宥不去管他,仔仔细细的把木梳重新包好,这回不放口袋里了,贴身放着。
“刚刚真是多谢了。”秦宥正了正头顶上的学生帽子,他犹犹豫豫的瘪了瘪嘴,“请问北大怎么走?”
那人哑然失笑,一双眼睛像是月牙:“北大在紫禁城的东北角,你这会走怕是天黑了也到不了。”
秦宥证了证,沮丧起来。
“罢了罢了,”那人又拍了拍手,皱皱好看的鼻子,“谁叫让我遇到了呢,傻小子还不知道自己个儿是谁呢,走到黑灯瞎火的地界儿非给人捂了不可,别说这帮兔爷儿了,连我都流了口水。”
“什么?”秦宥听的云里雾里。
“没什么!”那人拍拍秦宥的肩膀,冲前一指,“你先跟那边的旅馆住下,我一会也过去,明儿一早我领你去北大。”
秦宥瞪大了眼睛。
“甭瞪啦,越瞪越傻。”那人把雪白的下巴颏一扬,“去吧去吧,我看着你去,这帮兔儿爷不敢动你。”
秦宥越听越糊涂,脑袋里像是有一团浆糊在绞,但他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人的话无比的中听,让他没来由的信服,他木木的点了点头,背着行李走向那人所指的旅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了一下头,那人背对着阳光懒洋洋的站着,瘦瘦小小的身子俏生生的,还是分辨不出男女,他的身后,十几个人力车夫一同转过头看着秦宥,红红的眼睛里写满怨毒,长耳朵天线一样支棱着,正是兔首的模样。
秦宥吓得赶紧转身,一头扎进了旅馆的大门。
(二)
北平,古称蓟城、燕京,从元朝开始就是大都,蒙古鞑子们远道而来,虽然占了中原,却把自己当了客人,不过倒懂得礼尚往来,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座巍巍峨峨的元大都,后来又经永乐皇帝锦上添花,清朝的皇阿玛们操持了好几百年,这才成就了这一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北平城三朝旧都,从来都是风烟鼎盛,繁华旖旎之处,但凡是人流涌动,车水马龙的地方就免不了七情六欲,嗔痴三毒,佛家有云,情欲滋生妖魔,嗔痴繁衍鬼魅,自大清朝灭亡,民国初建以来,这北平城中到底埋葬了多少大帅?从宋教仁开始,到洪宪皇帝袁世凯,再到后来的辫帅张勋,等等等等,什么?你问老百姓的死活?那得抬头看天。
如此世道,怎能不生妖魔?
华灯初上,秦宥苦着一张脸坐在桌前,他透过窗子就能看到远处灯火辉煌的六国饭店,秦宥低头看看原木方桌上的一灯如豆,不明白那一天半块大洋的旅费到底花在了哪里,墙角的挂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他也已经等了四五个小时,可是那个穿白西装的人还是没来,秦宥回想着自己刚住进旅馆,站在窗前往下看的时候,那个白西装和旅馆老板就站在门前凑在一起嘿嘿笑的自己胆战心惊,一脸奸诈的模样,还不时的冲自己住的二楼指指点点,秦宥越想头越大,知道自己可能上当了。
北平的冬天很怪,夜里也怪,浓墨色的天幕依旧紧紧闭着,圆月的银光在乌云后乍隐乍现,寒风贴着地面呼呼啸啸的,偏又旋起来扑在脸上春风和煦,谁也说不准下一刻的情形,人人都在揣摩着过活,过了今晚还有明儿一天的苦,至于赏不赏饭,那还得抬头看天。
秦宥捻灭灯芯,宽衣上床,耳边充斥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他把那把木梳贴在胸口,倦意渐渐涌来,不一会就坠入了梦乡。
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秦宥迷糊着下了床,出了旅馆,前门火车站白日的喧闹一扫而空,大街上空无一人,背后巨大的车站口黑漆漆的大张着,像是择人而噬的洪荒猛兽,头顶上的圆月也突出了云层,冷冷的抛洒下一大片清辉。秦宥踏着月光前行,转过街口,突然被一阵若有若无的笙笳声吸引了,他寻着声音往前走,街道两旁皆是黑洞洞的店铺,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人,笙笳声渐渐清晰起来,峰回路转处赫然出现了一座雄伟的建筑,那是一座宫殿,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巨大的圆月悬挂在它的背后,整个宫殿烟雾缭绕,它像是突然出现在秦宥的眼前,秦宥冷不丁的愣住了,瞪大了眼睛。
宫殿的一处勾檐上,长袖善舞的怜人正踏着烟波风姿绰约,舞出了一个飘然入仙。
“人道帝王功业,
我言世间枯骨,
烹了冰心,
倾了玉壶,
换来不过一杯毒,
你习的什么文?
你练的什么武?
功禄从来终归土,
世人皆吊帝王墓,
唯我为你放声哭……”
声音时而清苦,时而愁怨,像是含了一捧千世万世的辛酸泪。怜人身披宽大的白袍,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男女,许是跳了有些时辰了,待到最后一个鼓点落地,竟一个旋身,收了身段,不知从何处拽出一根鱼竿,将鱼线甩进宫殿里,垂钓起来。
虽然有些害怕,但鬼使神差的,秦宥竟抬脚走上前去。
怜人依旧风姿绰约的站在檐角,像是遗世而独立的仙子,他垂钓的分外仔细,连秦宥走到了跟前都没发现,秦宥站在宫殿根底下,一抬头就看到了门楣上匾额的大字:乾清宫。
“皇宫!”秦宥大惊失色,不由得惊呼出声。
那怜人闻言忽的转身,眼中金芒大盛。
“是你!”秦宥又是一惊,眼前这位在皇宫顶上长袖善舞的不是旁人,正是白天火车站外的那个白西装,他看到仰脖往上看的秦宥也是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手中鱼竿上一股大力袭来,他的眉头一皱,咬着编贝似得的牙齿骂道:“再出声小心我抽你!”
他骂完之后回身,双手一齐拉住鱼竿,眼中两颗瞳仁的金光更盛了,鱼竿下传来的力道越发的大,那人大喝一声,双脚一顿,扎起马步来,他方才在勾檐上起舞时宛如出尘的仙子,此时竟像是一个力能扛鼎的江湖豪客,他头顶上墨色的云朵快速的舒卷起来,像是孙猴子的金箍棒在胡乱的搅动,那人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喝,双臂灌满力道猛的一提!
秦宥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小的时候算命先生就说他命中带煞,肩膀头上的两把火烧的不旺,虽然双手断掌是个出将入相的富贵命,但命宫泛浊,还真是个自相矛盾的命理。秦宥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古井旁掩面哭泣的红衣女子,背着行囊行色匆忙的人形狐狸,街边卖炸小丸子的小贩咳嗽一声就从胳肢窝里长一根章鱼触手……虽然他活了二十年,也见了二十年的妖怪,可他哪里见过这个?
随着那人在高高的勾檐顶上一提手中的鱼竿,一道金光猛的跃到了半空,秦宥和那人心有灵犀的一同跌坐在了地上,不同的是一个是吓的,一个是用力过猛扯断了鱼竿。
金光跃到最高处炸开,扭了个身子,嘴边两根长须威风凛凛的飘着,赫然是一条长逾十丈的金龙!
秦宥看的目瞪口呆,那金龙兀自在半空中反转腾挪,头顶上电闪雷鸣的,把个天空搅了个天翻地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那金龙收了神通,居高临下的瞅了二人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接着一个翻身,忽的一声冲进乾清宫,不见了踪影。
龙……龙?秦宥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自己可是读陈独秀先生的新青年长大的,自信以自己的才学终能进北大的红楼一览群书,日后所行之人虽然不能和胡适、刘师培、辜鸿铭等大师相比,但至少也能是个北大的莘莘学子吧?可……可这都是些什么啊?自己可是才刚刚下了火车!
就在自己还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愣的功夫,勾檐上的人一个蹦跳下来,来到秦宥的面前就是劈头盖脸的骂:“好家伙,为了钓它我可是牺牲了色相没日没夜的跳了半拉月,好嘛,眼看要上钩了,你一嗓子给我嚎回去了!白天的时候我救你干嘛?让那帮兔爷儿吃了算了!也不白瞎你那一副好命格。”
秦宥还没从愣神中回过来,又被骂的懵了,结结巴巴的说:“我赔你好了……”
那人一愣,被气乐了,直起身子叉起腰,冷笑:“赔?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皇城根里残留的龙气,你陪我?”
秦宥脸色惨白,许是被方才的一场变故惊着了,虚汗哗哗的往下淌。
那人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一副鬼精鬼精的模样,他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秦宥一会,又笑了,两道弯眉像是月牙:“生魂离体这么久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被龙气一激,挺不住了吧?回吧回吧,赶明儿一早来我店里帮忙,好找!就在潘家园,我姓百里,在那开古玩铺,一打听都知道……别瞪眼,欠债还钱,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挑不出理吧?这龙气上哪寻?你帮我千八百年的工也赔不起。”
秦宥还想再说什么,被那人一把拢过了脖子,伸手摸了一把,笑的欢天喜地:“成了,带着这个记号就是我们财宝阁的人了,天南海北的也跑不了。”
“走吧走吧,看你这汗淌的,把我这身袍子都弄脏了,这袍子可不便宜,苏小小知道么?她的!”那人松开秦宥的脖子,兀自在那整理着衣服,秦宥就这么稀里糊涂着傻站在那里看他整理,这事太稀奇古怪了,别说他,搁谁谁懵。
那人整理了一会,一抬头看到一脸呆瓜的秦宥还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拍着脑袋“哦”了一声,一挥宽大的衣袖,秦宥只觉得一阵风猛的袭来,哎呦一声飞了出去,大概是那人算差了方向,秦宥砰的一声撞到墙上,头上的剧痛让他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按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是简陋的客房,自己身上还裹着破旧的棉被,木桌上冷冷的残灯,窗外漆黑的夜色,还好,只是南柯一梦……
秦宥长舒了一口气,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自嘲的笑了笑,许是旅途劳累了,竟然做了一个如此荒诞不经的梦,他抱起被子重新躺在床上,盘算着时间想再睡上一会,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睡意一扫而空,他猛的起身点燃油灯,抱起来冲到镜子前翻开自己的领子看,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终于看清了,却一下子如坠冰窟。
他的右侧脖子上,赫然出现了一枚金色的元宝图案,用手一摸,隐隐作痛。
(三)
三天后,秦宥两手空空的去了潘家园,他没有背行李,因为他的行李丢了,他没有戴帽子,因为那顶黑色的学生帽也丢了,这短短的三天对他来说刻骨铭心,因为算错了日期,所以他错过了北大最后一次的招生考试,当他拿着老师的介绍信站在大门紧锁的北大校门口,而头顶上灰暗的天空又适时的飘起大雪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北方的学校寒假放的这么早,而此时此时,他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回家么?他捏捏贴身放着的木梳,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没有家了,他当晚蜷缩在火车站的大厅里对付了一夜,被寒风冻醒时才发现自己的头顶凉的通透,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行李和帽子不见了,他大惊之下去摸自己的胸口——还好此贼没有断袖之癖,自己贴身藏在胸口的檀木梳子还在。
青年人泪腺浅,还没受过柴米油盐的难处就会没来由的伤风悲秋,家国大业、儿女情长都成了一股脑的愁苦,再设身处地的一想自己个儿现在的难处,好家伙,那眼泪。
秦宥暗自伤神了一会,抬起头,前方的路途笔直,一眼望不到边,可是北平再大,道路在直,哪里又会是自己的安身之处呢?终于在再一次的眼泪空流之后,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印记,下定了决心。
潘家园里人声鼎沸,各色人等都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到处都是,有唐朝的三彩,元末的青花,有时候转过弯还会看到一大尊战国时期的青铜鼎,至于是真是假,那还得是明白人眼中见真章,不过那些戴着礼帽,手拄文明棍的洋人却做不得假,不过也大多是些文物贩子,倒买倒卖的赚些份子钱,自以为眼里揉不得沙子,一个个的自称中国通,可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那是白给的?或许现在你们船坚炮利的我们怕你,可是论起文化来,还得往这看。
那人这次倒没有骗秦宥,果然在潘家园一打听都知道。
“什么?那个姓百里的?甭跟我提他,水火不容,我不认识他!”
“黑,真黑啊,漫天要价,上次一个俄罗斯的老毛子看中一个鼻烟壶,他愣是把这个琉璃厂出来的货吹成乾隆爷的御用了,您猜怎么着?一块半大洋,让他五千块卖了,还把那老毛子乐够呛……”
“您说他啊?这位爷可是古玩里头的行家,有眼力见儿!见缝插针,谁进了他的店都得给白话的稀里糊涂买点东西不可……对对,就那,转个弯就是,牌子上写着呢,‘财宝阁’,名字俗吧?可人家那位爷说了,大俗则大雅,啧啧啧……。”
秦宥满脸黑线的站在财宝阁的门前,财宝阁的大门大开着,里面站了三五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个演起戏来长袖招摇、伸起胳膊力能扛鼎的白西装正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眉飞色舞。
“康熙爷的碗,喝粥用的,御用!懂吗,御用!这个御用鸟语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妈挨塞奥付……”
秦宥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自己是新时代的新青年,胡适先生倡导的新文化运动自己未能有幸参与也就罢了,怎么还自甘堕落到一头扎进这些封建残余中去呢?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想要掉头离开。
“哎?这不那谁嘛?别走啊,进来进来。”谁知屋里那人眼尖,一口叫住了他。
秦宥充耳不闻,闷着头走,刚走两步胳膊就被扯住了。
那人今天穿了一身考究的雪白长衫,不开口时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戴了一顶帽子,把头发绑在里头藏好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
“对不住了各位,今儿有点急事,我这远房小舅子来了,这生意先不做了。”一开口还是京城里顽主的腔调,那人一手扯着秦宥的胳膊,扭过头冲店里的几个洋人喊:“放心,东西铁定了给你们留着,不过这价可不能跌,说死了三千现大洋就是三千现大洋,我和我小舅子叙会旧,你们也回去想想,成吧?”
那几个洋人凑在一起叽里咕噜了一会,一起走出来,一个红脸膛的大胡子用半生不生的汉语说:“那究嗦嚎了拜里先绳,窝门三天后载来。”
“好,就三天,到时候我送你们一装碗的锦盒!”
洋人们点了点头,戴上帽子走了。
待洋人们走远了,那人一把把秦宥扯进了屋子。
“无旧,关门。”一进门,那人就往里头的太师椅上一躺,抓起了桌上的紫砂壶。
“好嘞掌柜的。”一声招呼,一个利落的半大小伙子飞一样跑过去把门关上了,关上之后就跑回太师椅旁站好,后背上背着个硕大的算盘,有点鹰犬的意思。
屋里头光线一暗,秦宥的心就开始咯噔咯噔的跳:不会是进了贼窝吧?
那人躺在太师椅上小口小口的喝着茶,好不自在,他拿一双弯弯的眉眼瞅了秦宥一下,咳嗽一声:“放了我三天的鸽子,在京城里你也算是头一份了,说吧,为什么来迟了?”
秦宥一头雾水,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生怕再看到一双金晃晃的瞳孔,他已经对这个世界产生质疑了,虽然他见了二十年的妖怪,却始终自欺欺人的认为是错觉,直到来到北平,遇见了眼前这人。秦宥咬了咬牙,干脆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那人听完之后沉吟着点了点头:“也是你小子命大,火车站里人来人往的,精气多,到了晚上妖魔鬼怪的都去,没有我给你脖子上按的那个印子,就你这命格在那非被活撕了不可。”
秦宥还是咬了咬牙,盯着那人一双好看的眼睛:“你是谁?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那人不笑了,安静了半晌,抬手把茶壶放回桌子上,正色道:“乱世出妖鬼,这道理我不说你也懂,大帅们成天打来打去的,死多少人?王充的《论衡》是不假,但是大千世界万般变化,谁又真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你问我是谁?我只知道我姓百里,家里排行老九,你跟他们一样,喊我一声九爷就行。”
“那我呢?你说我的命格古怪,你还在我脖子上印了一枚元宝的印记!”
九爷又不说话了,笑吟吟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又端起个茶壶喝起茶来。
秦宥等了一会,终于等的烦了,他觉得九爷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盘算着再怎么赚上一笔,他狠狠地拍了拍桌子:“说话!”
桌子上的一只壶盖跳了跳,滚到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雍正爷的茶壶。”九爷好整以暇,抬手喝茶,“反正你也赔不起,再多干十年吧。”
秦宥又瞪起了他招牌似的眼睛。
“甭瞪了,越看越傻,”九爷摆手,坐正了身子,“没地儿去了吧?先住下吧,跟我这干对你没坏处,至于你脖子上那元宝,傻小子,那是给你镀了层护罩呐,你还不知情,至于别的事情,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现在说了你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宥还在瞪着眼睛。
九爷接着摆手,冲身旁的小伙子道:“无旧,给咱这位小爷安排个靠书房的屋子,人家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北大是平常人能考的?”
“得嘞掌柜的!”叫无旧的少年利落的答应一声,一阵风似的去了。
秦宥又瞪了一会,终于泄气了。
“那我在这干什么?我可不会卖东西。”
九爷终于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弯起月牙似得眼睛笑道:“今儿个天不错,可喜可贺,晚上加菜,做酱肘子!”
“得嘞掌柜的!”无旧在大堂后头大声吆喝,兴高采烈的:“托秦小爷的福,今晚吃肘子喽!”
九爷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
窗外的阳光金色瀑布一样直涌进来,秦宥的眼睛被刺的痛了一下,他不由得看向窗外。
好一个艳阳天!
(四)
早上七点,秦宥准时起床了,他先就着昨晚剩下的热水洗了把脸,再麻利的把炭炉吹旺,烧起水来,待水开了,再打来一桶凉水,兑起来,抹桌子、拖地,再用棉布沾点水,小心翼翼的沾那些木格子上的瓶瓶罐罐上的浮灰,等这一些都弄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到了八点,他捉摸着时间,挽挽袖子,架起一口砂锅,慢慢的炖粥。
粥锅咕嘟咕嘟的滚着,炭炉上的青烟一缕一缕的冒,粥的香味钻进鼻孔里,懒洋洋的。
秦宥坐在那里有些出神,他不是干不惯这些,反而是轻车熟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神,他只是觉得这里突然难得的安静,是真的安静,从他的胸口往外,静悄悄的。
这里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九爷虽然懒散点,但是心肠一点都不坏,那个叫无旧的小伙计更是一口一个小秦哥叫的殷切,秦宥没有家,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有时候吃了晚饭,看九爷懒懒散散的喝茶,无旧上蹿下跳的打扫屋子,就会凭空生出一种错觉来,也许,这就是家吧?
二十年了,秦宥第一次笑着哭出来。
炭炉上的粥已经滚开了,秦宥小心的端下来,盛了一碗,拿的是个大海碗,满满的,稠的插根筷子都能竖起来。
这个时候九爷和无旧都还在里头屋里睡觉,做古董生意的开门都晚,古玩这个东西讲究的是个缘分,是谁的就是谁的,门开的再早你也等不来贵客。
秦宥打开财宝阁的大门,端着满满一大海碗的粥走出来,现在的时辰里潘家园的人还不多,快过年了,大清早的街面上冷的厉害,地面都冻的硬邦邦的,秦宥缩手缩脚的站在门前四下找,终于在一堆旧报纸里看到了。
“哎!苏爷,您怎么跟这躺着了?”
和九爷在一起久了,秦宥一口京片子也逐渐地道起来,他疾步走上前去,一手端着碗,腾出另一只手把缩在报纸堆里的人一把拉了出来。
那是一个落魄的旗人,脑袋后头留着个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子,用一个破旧的瓜皮小帽压住了,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嘴边的两撇八字胡灰白灰白的,杂毛的狗尾巴一样。他大概是睡魔怔了,坐起来,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的盯着秦宥看。
秦宥哈出一口热气在手上,伸进那人破旧棉袍的领口里使劲搓了搓他的胸膛,等那人终于绷着一张脸吐出一口凉气,秦宥把另一只手一抬,就势把粥一股脑的倒进他的嘴里,一尝到粥的香味,那人像是打了个激灵一样回过劲儿来,两只手一齐捧着粥碗,咕噜咕噜的大口喝起来。
“慢点慢点。”秦宥帮他顺着后背,“没人跟你抢,锅里还有呐。”
那人喝的急了,一口气没上来,猛的咳了起来,秦宥急忙去拍,被那人一把推开了。
“我就是饿死了,也不喝你们财宝阁的粥!”他咳了一会,抬头,眼睛通红,呼噜一口把剩下的粥喝光了,把粥碗一摔,扯着嗓子喊起来:“不是大清朝那会了!一个古董贩子都来欺负你苏爷!想当年苏爷可是武试里头的三甲,老佛爷钦点的探花,正儿八经的正红旗呐!由着你们这么欺负!”
街面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围了上来,有拿着茶壶遛鸟的,有抓着马扎晨练的,还有拎了一大包早点的。
“呦,苏爷,又练上啦?”有人起哄,四周的行人哄得一声笑开了,那人也不恼,嘻嘻哈哈的一抱拳:“好说!好说!”
秦宥的脸皮有点发烫,他从没被这么多人围起来过,他站在人群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脸上越来越红。
那落魄旗人接着嚎:“光天化日啊,你就是卖废铁也得值个一块两块吧?可怜我那祖上传来的宝贝呦……”
潘家园里的闲散人多,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主,反正才八点,晚点吃早点没什么,于是轰的一声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秦宥被围在中间,千夫所指,感觉唾沫星子一浪接着一浪。
这个落魄旗人姓苏,叫苏定,成天在潘家园琉璃厂这一带混,人们也都戏谑的喊他一声苏爷,听说大清朝还在的时候是个武探花,在河北府做过一任管带的,祖上也曾封相拜将过,不过民国之后就落魄起来,从天顶上冷不丁的摔到泥里,伏不下身子,不但一身武艺废了,身子也佝偻起来,卖光了家产就只能瞎逛,不过毕竟见过世面使过大钱,平时就靠帮人掌眼过活,但是好赌,十有九输,穷的叮当乱响,本来在潘家园这一带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但不知为何突然就和财宝阁叫起板来,三天两头的来闹,起初还只是上门说理,被九爷挤兑了两句就撒起泼来,站在门口骂,九爷也不乐意搭理他,索性关张,可是昨晚竟生生的骂了一晚,秦宥心软,眼看快过年了,天也一天冷过一天,怕他再冻坏了就煮了粥送出来,却没料到世上还有以怨报德这回事,他是整天看书的学生,哪里见过这个?一下子就傻了。
“哼!”就在秦宥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声冷哼从人群外挤进来,“怎么着苏爷,有劲冲我使,你敢么?”
人群一下子散开了,显出站在财宝阁门前的九爷来,年关将至,九爷也穿的喜庆,崭新的马褂,大红色的巨龙从右肩膀一直绣到左下摆,背着算盘的小伙计无旧也冷着脸站在一边,不过身上一件簇新的大红袄子衬着,怎么也显不出怒气来。
人群一散开,如蒙大赦的秦宥急忙跑到九爷身旁站好,九爷冲他歪了歪头,也不看他:“心肠再软也得分人,有的人你给他一碗水他就记你一辈子,有的人你就算给他碗燕窝他还嫌甜,这就叫人心,懂了么?在北大你可学不着这些。”
秦宥看着面前原本呼呼啦啦的一群人正在慢慢散开,咽了口吐沫点了点头。
“诸位街坊!”九爷提高音量,“都别先急着走,苏爷不是要说理吗?那你们就帮着断一断,就是不知道苏爷敢不敢?”他说到这里转头看着梗着脖子站在路中间的苏定,伸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人群慢腾腾的挪动,但是并未散开,苏定扭头四下瞅了一眼,把嘴里的唾沫呸的一口吐在地上,声音一下子高到天上:“有何不敢?欠债还钱!我怕你不成?”
“债?谁的债?”九爷好整以暇的站着,音量也不高,“有理不在声高,苏爷,您慢慢说。”
“我爷爷……”
“您爷爷?”九爷冷笑着打断他,“他是他,你是你,你既舍了祖业,断了门庭,怎么?现在想认祖归宗了?”
“我……”
“我什么我?不是看你爷爷的面上我早上前抽你了,给你脸你不兜着,还跑来闹?嫌你脑袋后头那根辫子太长了?”九爷不点不留情面,刀枪剑戟一样的骂。
苏定这下不说话了,呆愣在那里,呼哧呼哧的喘。
九爷也不管他,抱着胳膊冷笑着看着他。
苏定终于顶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嚎啕大哭:“没脸了啊!没脸了啊!”
围观的人群哑然失笑,他们本以为是一场硬仗,但没想到九爷只是寥寥几句就辩的苏定现了原形。
滚刀肉一样的苏爷,谁不清楚啊。
秦宥却忍不住心软起来,他天生一副奶奶心,最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罪的样子,他在心里琢磨了几句话,正要开口,被九爷一把拉住胳膊。
“对了苏爷,您今儿早上摔的那碗可是光绪爷喝药用的,怎么着也值个千八百块吧?账目里我先记着了,别忘了还。”
秦宥瞪大了眼睛,什么?那碗可是自己在后厨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蓝瓷碗,怎么一下成光绪年的了?
“不是……”秦宥开口,被九爷扯了一个踉跄。
“回了。”九爷不去看坐在地上,一脸蒙圈的苏定,转身走进了财宝阁的大门,小伙计无旧从后面推搡着秦宥走进去,大门轰的一声关上了,把苏定那一声杀猪似的嚎叫阻在了外面。
(五)
九爷觉得必须得和秦宥谈谈了,光听门外那位鬼哭狼嚎的就够闹心了,现在连吃饭都变成了问题,虽然他不必以五谷为食,但是没有口腹之欲却是万万不能的,况且秦宥的一手山东菜也确实没的说,自从那天早上把苏定骂的狗血喷头之后回来,秦宥就跟丢了魂似的,做菜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糖,有时一大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出锅了,一口咬下去才发现竟是一大块带毛的生姜。
“秦宥啊,”九爷苦口婆心的劝,“怎么了?最近心情不好?做东西总是丢三落四的,这样下去可不成,我可要扣你工钱了。”
小伙计无旧可怜巴巴在一旁附和:“是啊小秦哥,我都拉好几回肚子了。”
秦宥坐在那里绞着一碗粥,一抬头竟有点泪眼婆娑的样子:“九爷,其实我觉得苏定这人不坏,他以前做过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现在,也不闹腾了,就是拿着瓶酒坐在那里,话也不多,眼泪却是啪塔啪嗒的,还能流眼泪的人,九爷,总还没有太坏吧?”
九爷一愣,笑了:“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你到底是善良,还是傻呢?”
秦宥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我听无旧说,你都好几天不看书了?怎么?等开了春北大可就要开考了。”
秦宥还是不做声,不过却皱起了眉头,似乎犹豫不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用你们新派人来说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价值观,是在我这久了改变了你的价值观了对吧?觉得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了?得了吧,怪力乱神的东西不长久,你是人,不是妖怪,是妖的怎么也掀不起浪来,北大,还得考,懂了么?”
秦宥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吱声。
九爷望了望桌子上吃剩的黑糊糊的晚饭,一拍大腿:“罢了罢了,反正算算日子也快到了,那东西也该给他了,秦宥,去考北大,我就跟你说个明白,成么?”
秦宥脸上一喜,终于点了点头。
这次九爷却没那么痛快了,呆了一呆,回过神来长叹一口气:“秦宥啊,你不是老问我是谁么?今儿我就告诉你。”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我姓百里,在家里头排行老九,名叫辟邪,不过你们都喜欢叫我貔貅……别忙着瞪眼,你听我说完。”
“其实我这么说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呐,龙子?我们哥九个是时势造就的怪物罢了,庚子年那会,八国联军乱华,光绪爷又一命呜呼了,大清朝的龙脉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于是就放出了我们哥九个,你说我是什么?不过是游荡在天地间了一口气,如今都民国了,我还在,我们哥九个都在,你说我不是怪物是什么?”
“扯远了,我怎么也跟着伤风悲秋起来了,接着说,刚从龙脉里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弱啊,像是刚出生的鸡仔儿一样,哥九个还没来得及认全就被风呼的一口吹的分道扬镳,我晃晃悠悠的被吹到伊犁,在那里,我遇到了苏定的爷爷,啧,那真是位英雄……那时候新疆的乱刚刚被平,新疆那个地方真不是个太平地儿,同治年的时候左宗棠把新疆收回来一直到现在,就没消停过,苏定的爷爷叫苏珉,是旗人,老姓是苏完瓜尔佳,是在左宗棠手下干过统领的,正四品的官衔,我遇到他的时候老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旗人,到这个年纪的哪个不是在家乐享天伦?可老将军愣是自愿拿着刀驻守边疆,要是大清朝的官都能和苏老将军一样,也亡不了……又扯远了……他的那把刀也漂亮,名字亮堂!貔貅刀!你听听,多威风?我那时候被风吹的晕头转向,看到老将军拄着长刀站在风雪中远远眺望,眼神像只老虎,心念一动,忽的一声就冲进他的刀里,就此盘踞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老将军就开始摸着刀说话,开始的时候是自言自语,后来就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谈心一样,他什么都说,说他的家,说他刚添了一个孙儿,他是真想回去看一眼,可是自古军人镇守边关就是天职,家国危难,男儿裹尸,家再大,大的过国么?你听听,你听听,谁听了能不流泪?他还说家里递来信了,八斤多的大胖小子,名字他给起好了,就叫苏定,取定国安邦之意,希望他以后可以报效国家,扬我国威,可你瞅瞅现在那苏定干的是什么?耍钱!酗酒!招摇撞骗!他到底还是不是老将军的孙子?老话都说了,虎死不倒架,他呢?烂泥扶不上墙!我不冲他,我冲谁?”
九爷瞪着眼,俏白的脸气的通红,他瞪了一会又叹了口气,接着说:“后来有一天,大概是光绪十年,沙俄怂恿着乌鲁木齐的叛军突然袭击伊犁,挑的时候也是刁钻,正好是左宗棠回京复命的功夫,群龙无首,整个伊犁驻军瞬间慌乱起来,当时京里派在伊犁的钦差大臣崇厚害怕得罪沙俄,竟然下令全军后撤二十里,老将军气不过,一刀把军案斩成两段,率领帐下的军士趁着风雪冲进了叛军的大营。”
“行军前,他在营帐里抱着刀说了一宿的话,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他说,我知道你在,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就在这刀里,我那时候激动坏了,我想大声的回应他,可是我真的太弱了,拼尽全力依旧无可奈何,老将军就抱着那把刀出去,用雪慢慢的擦,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刀锋都亮了,他就把刀抱回来,放在桌子上,把一杯酒浇上了,那杯酒真凉,只冻到我的心坎里,老将军说,军人临阵前是不能喝酒的,所以就用这杯酒来祭刀吧,你要是能喝就喝口,也算给我践行,我听他的话努力的伸嘴去够,可是够不着,眼睁睁的看着那酒一滴一滴的淌到地上,老将军望着酒液发了一会呆,一把把刀抓起来,卷起帘子走了出去。他练了一晚上的刀,虎虎生风的。”
“可是天亮的时候,他就死了,军中出了叛徒,引着叛军从大漠中摸过来,老将军猝不及防,被十倍于己的叛军包围了,他呼喝杀敌,可是身旁的袍泽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老将军自己一人了,四周都是叛军,叛军的首领让老将军投降,那时候老将军的腿断了,他拄着刀站着,大笑着骂,说,想我泱泱华夏,哪来的鼠辈?他骂完之后就挥刀自尽了,把长刀一把扔到半空,大呼三声定国安邦,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是喊给我听的。”
“当老将军的血流过刀刃的时候,我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浑身上下蓄满了无尽的力道,我在长刀中猛一旋身,借着下坠的力道,从叛军首领的头顶上一斩而下!但我也没了力气,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秦宥有些听傻了,他自幼听到的教育都是什么?清廷腐败,乃是国家之毒,民主之瘤,西方列强抢掠中华,皆是因为清政府从内往外烂了个通透,可他现在又听的又是什么?勇士的哀歌!国家的英雄!那才是一个民族真真正正的精气神!
“后来呢?”秦宥涩着嗓子问。
“后来,我恢复了力气,从刀中挣脱出来,找到当年的叛徒,扔进了狼窝。”九爷冷笑,唇齿间像是冻着寒冰。
“我是问苏定,他后来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还能为什么?北平城里多少落魄的八旗子弟?喝茶遛鸟的惯了,没了大清朝这棵大树,哪个不被晒的蔫了吧唧的?我因为忘不了苏老将军的那份情,就偷摸着在暗处看着这一大家子,刚开始的时候这苏定还算不错,虽然有些木讷,但是还算用功,我看他喜欢舞枪弄棒就时不时的指点指点,把苏老将军的那把貔貅刀也传给了他,他也算争气,殿试上得了一个武探花,在河北府里做管带的时候也是威风凛凛,有点老将军的意思,我总以为可以放下这个心了,可是后来大清朝没了,他的精气神也跟着没了,他阿玛一死就败起家来,管?怎么管?他听我的?赌输了宅子,最后把那把貔貅刀也当了!我能不气?后来我把貔貅刀赎回来了,就见天的来闹,我能给他?”
“那,真不给他了?”怔了一下,秦宥小心翼翼的问。
九爷独自闷了一会,还是叹气:“每次来要我都不给他好脸,什么难听骂什么,他不走,还来,这证明他的心还在,知道这把刀还姓什么,该在什么人手里,苏老将军走了快三十年了,过了年苏定也就四十了,我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宝刀一辈子。”他说到最后终于把那口长气吐完了:“其实是因为他是苏老将军的孙子,怎么也不肯相信他是个废物吧?呵,怪不得五哥总说我俗念太多,终究成了不真龙。”
“去吧去吧!”九爷说着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烦躁的站起来,“把他叫进来吧,让他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看他嘴上那胡子就烦。”
秦宥怔了一怔,捂着嘴笑了。
(六)
苏定换了一身崭新的马褂,脖子和袖口翻出白毛的狐皮,穿上这么一身似乎身子也不那么佝偻了,脸也洗的干净,胡子一刮,方方正正的一张脸,透出精干劲儿来,头顶上也是新买的瓜皮小帽,帽子的正中间镶着一枚水头正足的帽正,拿灯光一照,锃亮。
九爷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上下一打量,乐了:“人靠衣服马靠鞍,一收拾还真有那么回事,只可惜啊,一副好皮囊。”
苏定原本就战战兢兢的站着,听到这话更加尴尬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怎么不记得眼前这人?三十多年了,模样一点都没变,那个在自己后院教自己练刀的人,那个说话总是语重心长,对自己充满太多期望的人。
“若不是秦宥替你说清,我绝不再搭理你,你自己戳戳自己的胸口,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诛不诛心?你还姓苏吗?”九爷看到苏定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茶壶重重的顿在桌上。
秦宥拿眼色一直比着苏定,急得抓耳挠腮,可是苏定依旧木头桩子似的傻楞着,一言不发。
“说话!”九爷怒了。
苏定的身子一颤,梗着脖子跪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骨头是软的吗!站起来!”
苏定不动,扯着嗓子喊:“我能去干什么?你跟我说说,我能去干什么?”
“干什么?去赌!去骗!你阿玛把你生下来就是让你干这些?”
“我的本事是你教的,我的血是我爷爷留的,那我的呢?我自己的呢?是你逼着我练刀的,好,我练!是你说苏家的门楣不能断在我的手里,好,我去考!是你说不是失了我爷爷的铮铮铁骨之风,好,我去当兵!你问过我吗?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连我阿玛都怕你!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知道吗?我在河北府当管带那会,阿柔……阿柔……到死我都没能看她一眼啊!”苏定几乎是咆哮起来了,咬着牙,瞪着眼,眼泪刷刷的流。
九爷一下子愣住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苏定看,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苏定接着吼:“我就为自己活了那么几年,这也错了吗,我不想再为了别人绷着了,再绷我就断了,我太累了啊,我姓苏?我他妈为什么要姓苏啊!”
他吼完这嗓子整个人像是僵住了,耸着肩膀,拉拢着脑袋像是老了十岁。
九爷也像是突然老了十岁,他微张着嘴,脸色煞白。
错了么?他问自己,苏定八岁那年,九爷第一次见到他,瘦瘦小小的一根豆芽被三五个小孩按着打,不知道还手只知道抱着脑袋哭,他气不过,赶跑了小孩也凑了苏定一顿,心里头有些失望,这就是苏老将军的孙子?他就教他练武,不许偷懒,偷懒就打,看什么四书五经?文绉绉的能去带兵?后来等苏定再大一点,他就开始教他练貔貅刀,那貔貅刀有多重?二十七斤,刀柄比苏定的胳膊都粗,抡不起来怎么办?扎马步!不许吃饭!
后来呢?九爷歪着脖子想,后来苏定二十了,想去翰林院当编修,让自己打了一顿,硬逼着去考武状元,再后来得了探花郎,去河北府走马上任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八个多月了,家?没有国哪有家?又被自己硬逼着去了河北,结果呢?一尸两命。
再以后……再以后就更不要提了,弹簧一样,越管越厉害,弹起来直绷你的脸,是苏定的心性变了吗?还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大概是自己错了吧?五哥说的对,自己凡心太重,终究成了不真龙。
九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苏定吓的身子一颤,却不敢动,蹦起后背的肌肉:“你打我吧,反正都已经打了这么多年了!”
九爷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站不住,小伙计无旧急忙去扶,九爷挥手打断他,走到一个大柜子跟前,垫着把椅子爬上去,柜子顶上杂物不少,九爷一件一件的拽出来,拽一件扔一件,嘴里嘀嘀咕咕的骂:“这也留着!那也留着!你这是开了个博物馆?怪不得老五骂你!骂?该打!”
“九爷!”秦宥急了,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下来。
九爷头也不回,他终于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把长刀,长逾五尺,巴掌宽的刀鞘外缠着麻布,刀柄头上雕出一个貔貅的模样。
“拿着!”九爷捧着刀走到苏定面前,拿眼睁着他。
苏定愣住了,呆呆的抬头看着。
九爷等了一会,苏定依旧跟傻了一样,九爷不耐烦了,把刀哐啷一声扔到地上。
“姓不姓苏,你说了可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问它。”九爷走到太师椅前坐下,点头,“把刀拿起来,出了门,我就不再管你。”
苏定俯身摸着刀,颤的像打摆子,他终于压制住自己的手了,猛吸一口气,一把抓在了手里,站起身来,一步走了出去。
“还记着你小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什么是男人?低下头的时候是孩子,抬起头来就得是条汉子!”大门在他身后关闭,九爷的声音嗡嗡作响。
门外夜风呜呜的吹,像是巷子里藏了什么洪荒猛兽一般,风中夹杂着大颗的雪粒子,顺着风横冲直撞,砸在脸上生疼,苏定站在风中,把头顶上的帽子扔了,慢慢的摸着刀。
三十年了,这把刀依旧这么硬朗,刀锷的弧度狰狞,像是巨兽张开的牙齿,许是许久没保养了,刀锋刺刺拉拉的拉手。
苏定想着就把刀在风中挥了一下,刀锋划开空气,呜呜作响,他想起他的爷爷了,那个挥舞着战刀,无往不利的老人,他在脑子里想象着他的脸,又在风中挥了一下——这把刀其实也很老了,脊背上有些铁锈,刀镡也有些歪了,它在风中掠过,像个满头白发的英雄在咳嗽,但眼中的光芒还是刺目的,这把刀的魂魄也在,血性也在,它在风中呜呜的响着,像是在嘲笑一切宵小之徒速来送死。
苏定的身体突然动了,他用力的握住刀柄,感觉那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直硌到他的心里,变成一道闪电劈了进来,他的血在奔腾,脑海里霹雳吧啦的想起了好多招式,他在风中腾挪旋身,长刀也虎虎生风,真奇怪,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一切都忘了的。
笑话,他的血热着呐,他姓苏!
所有熟悉的动作回光返照一样回到他的身上,他在风中呐喊,刀也在风中呐喊,他以刀指天,敢问人生何辜?他以刀指地,敢问生平何憾?那把刀也在吼,对着巷子口中探头探脑的千妖群魔,喝问前方何人?来将通名!
刀光像是四散飞出的燕子,忽的一下一齐回巢,苏定收刀站定,半闭着眼睛,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
九爷站在窗前望着,眼角似有泪水划过,然后把窗帘缓缓拉上了。
苏定把崭新的马褂脱下来,撕成长条,把长刀绑在背上,他在风雪中冲着大门紧闭的财宝阁跪下,嘶声大吼:“定国安邦!九爷!不孝子苏定记着了!”
那声音像是有人敲破了一面鼓,传出去老远。
(七)
腊月三十,今儿晚上是大年夜,自从那晚苏定背着长刀离开北平之后,九爷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也不做生意了,财宝阁的大门紧闭,上次的那三个洋人来了好几次了,九爷就是闭门不见,从三千大洋涨到五千,九爷还是不为所动,那三个洋人无奈,只好离开了,这件事可在潘家园里起了风浪,什么?九爷没做那三个洋人的生意?瞎说的吧?九爷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太阳还从东边走呐!
从小年开始就是秦宥一个人在张罗,九爷把自己关在里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个大姑娘一样,虽然无旧腿溜得很,可一个半大小子,懂得能有多少?
秦宥把新买的腊肉一条条的挂在屋檐底下,再把一箩筐风干好的大马哈鱼收进储藏室里,他想了想,又跑出去买了一大包酱驴肉,在天桥北边买了杏仁、槽糕,又去山西人开的大酒缸那里买了一大坛子白干抱着,好不容走到财宝阁了,老远就看到九爷懒洋洋的坐在门口晒太阳。
“九爷!”秦宥喜形于色,九爷在阳光底下抬头看着他,笑眯眯的打招呼,俏生生的脸上春风拂面。
“九爷,您没事了?”秦宥把东西放下,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九爷抱着肩膀,垂下眼睛盯着地上的东西,“买年货去了?我看看都买了什么。”
秦宥邀功一样比给九爷看:“过年了嘛!”
小伙计无旧在里屋里咚咚咚的切葱,好不热闹:“小秦哥说要包驴肉饺子,我的天,驴肉也能包饺子了?”
秦宥听到了,站在门外争辩:“没买到鲜的,只能用酱的凑合用了,等有机会包鲜的你吃,包你舌头都吞下去……哎哎,别用甜面酱,这不是吃烤鸭,用豆瓣酱,拌在小葱里剁匀乎了。”
九爷在一旁眯着弯弯的眼睛笑:“秦宥啊,到三月就开考了,有把握吗?”
秦宥点头:“我的国文和英文都没问题,就是数学是弱项,我再做几张卷子,应该也能过。”
“这就对了,”九爷还是笑,“老话说得好,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秦宥啊,给咱们财宝阁长脸了。”
秦宥怔了一怔,感觉九爷今天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了,潘家园九爷的兴趣是什么?一问都知道:讹人,潘家园九爷的秉性是什么?一问也都知道:贪财,可是今天的九爷给人的感觉变了,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是春风拂柳,像是大户人家里走出的少爷,满身斯斯文文的书卷气。
“九爷……”
九爷挥手打断他,眼睛瞅着地上的一大堆年货,点着手掌算:“腊肉、鱼、驴肉、面粉、干果、白干……唔,也得好几块大洋了。”
秦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九爷接着点:“再加上前几天给你新做的那身衣裳……”他拍了拍手掌,笑吟吟的看着小脸煞白的秦宥:“秦宥啊,你这个月的工钱可没有喽。”
“什么!”秦宥大声抗议,“那身衣服你不是说员工福利吗?”
“福利?我怎么不知道啊。”
“谁家过年不置办点年货啊,这也扣我的钱?”
“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出去吃顿卤煮火烧就对付了。”
“你这是万恶的资本主义!”
“资本主义?不懂,秦宥啊,你可是把我到手的龙气给惊走了呦。”
“你……”
“别瞪眼了,越瞪越傻。”
秦宥彻底绝望了,他怎么能相信九爷变了呢,潘家园里天字第一号滚刀肉不是苏定,而是九爷,为啥?老话都说了,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徒弟都如此了,师傅那还了得?
九爷似乎是看出了秦宥的心思,嘿嘿的笑,一副奸商的嘴脸:“龙生九子,我可是貔貅啊,哈哈哈哈……”
街角传来鞭炮的声音,几个半个的小子你追我我追你的跑来跑去,穿着崭新崭新的袄子,小脸冻得通红,却洋溢着一张张笑脸,街坊邻居们热热闹闹的,一年忙到头盼的不就是这么个时候吗?
一个穿着大红马褂的小孩手里提领着一串小指头粗的炮仗,一边放一边穿街过巷的喊:“过年喽——”
是啊,终于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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