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作者: 杨堰 | 来源:发表于2018-12-24 22:28 被阅读0次
    老屋

      阿良见过祖母最幸福时候的样子。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从瓦房顶的缝隙落下来,映在狭长的屋檐上。祖母和大婆婆手里拎着刚从河滩里洗好的衣服,倚在磨盘上拉家常。阿良只记得两人都在抱怨自己“家里那个”脾气多么不好。祖母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还不是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阿良睁大眼睛问:“祖母,啥子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哦?”                                                               

            老屋的正门设在堂屋。堂屋光线好,地方也宽敞,是祖母做针线活的地方。祖母有自己齐全的针线活工具,大小型号的针、各种颜色的线、顶针、纽扣、拉链……全都专门盛放在一个小木匣子里。不像村里有的女人,自己“屋头的”衣服被树枝划了道口子,都找不到针线替他缝上。有时候她们会来找祖母借,祖母也总是很爽快地递给对方:“拿去用嘛,我这里还有。”每过一段时间,祖母就会在晴天的时候,放一个大团箕在堂屋里,然后把这段时间家里被刮破的衣服找出来一一缝补。阿良看着祖母穿线的时候手抖个不停,末了一把抓过来两下穿好。多少个这样的晴天,祖母戴着老花眼镜,缝着阿良被桌角的钉子钩破的衣服口袋,缝着爷爷被桑树的枝桠刮开的肩头和因为穿太久而破了几个洞的裤子。阿良躺在刚好能容下自己的大团箕里,看着头上方的针在祖母布满皱纹的手摆弄下灵巧地舞动,看着看着,就枕着蝉鸣睡着了。

        堂屋与灶房隔着一条短短的过道,过道一侧是卧室,另一侧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坛子里什么都有,泡豇豆、泡茄子、泡辣椒、泡鸭蛋、红油豆腐……祖母有事儿没事儿就去翻动这些坛子。给这个坛子加点水,把那个已经长霉的坛子拿出来洗净重新泡入新的东西,从这个坛子里夹几片新鲜的酸罗卜,从那个坛子里舀一大勺两年的豆豉。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任何一个商人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一样,祖母悉心照管着自己的坛子们。碰到割麦子、水稻忙不过来的时候,祖母就从坛子里夹些豇豆、罗卜就着稀饭作为一家人的午餐,吃起来酸爽可口。过节的时候,泡好的酸菜、辣椒就派上了大用场。做酸菜鱼、炒肉片儿、炖鸡肉都少不了这些佐料。有一年隔壁的曾爷爷帮阿良家干活,尝了口祖母的泡菜放着鱼肉不吃,把盘里的泡菜吃了个精光,连称以后自己再来帮忙干活只需用泡菜招待就好了。后来爷爷的招待客人总要讲起这件事,浑然不顾及对面客人已经听了好几遍。

      灶房是祖母在家里待得最多的地方。早晨天不亮,祖母就起床为一家四口张罗早饭,然后是圈里哼哼唧唧刚睡醒的两头猪。猪草是昨晚刚从地里摘回来的,红苕也堆在堂屋角落里。阿良放学回家就直奔灶前,用火钳在灰里捣鼓,有时候没找着火钳,就干脆挽起袖子在灰里捞。不一会儿总能捞出一个祖母为自己烧好的红薯。等祖母背着一背篓的柴禾回来时,阿良的嘴里、袖口、胳膊上已满是黑乎乎的灶灰……

    挨着灶房,是一个由两面房屋和两道围墙围成的院子。一棵黄桷树从依地势而建的墙上破土而出,荫蔽着这个老屋里的四口人。阿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混球儿”,整天在山野中厮混,偏偏又不爱洗澡。得着空闲的时候,祖母和姐姐就在锅里烧一大锅水,两个人好言好语让阿良坐在澡盆里。阿良把全身泡在水中,一动不动,任两个“大人”忙前忙后给自己洗澡,好像洗澡的不是自己。洗完澡了,祖母拿来上次新买的内裤要给阿良穿上。这下阿良不干了—那是什么东西?我不!祖母无奈,拉住阿良要给他穿上。阿良挣脱开来,光着屁股撒腿跑开了。祖孙三一前两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后也没有穿上。

        老屋也有变脸的时候。一年总有那么几次,暴雨噼噼啪啪地砸在屋顶的青泥瓦上,雨水顺着瓦片的缝隙流进屋子。这时阿良、祖母、姐姐就有的忙了。常常是三人搜罗家里一切能用的容器,接在四处开花的地面上。好不容易在漏水的地方都放好了盆子。可盆里的水却又要溢出来了。这时阿良一手拎个小桶,一手拿把水瓢,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来回穿梭,把快溢出的水舀到桶里倒掉。当阿良跑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的时候,他不知道,祖母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住在一幢不漏水的房子里。

        在那灶房里,祖母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为自己的宝贝孙子孙女做好早餐,为两头猪准备好一天的吃食。那个被油浸得光亮的大桌子,曾挤满了一家三代十多口人。那个石磨,曾在很多个节日里磨出甜蜜的豆浆和喷香的豆腐。那个阁楼,曾装着令孙儿垂涎三尺的糖果。还有那个羊圈,有多少只小羊羔在里面出生,长大呢?祖母记不清了,皱纹已悄然爬满了她的额头。她也不需要再去记住这些。

        在这间老屋里,祖母把四个儿女送出了家门。一个仅在过年的时候回来匆匆一瞥,像是远房亲戚一样,留下一些礼物,然后重新被生活的洪流带往他乡。一个经年杳无音信,偶尔回来一个电话,告知这位操碎心的母亲自己一切都好。一个在外漂泊多年,回来时栖身于一个小小的铁盒。在历经了生活的洗礼后,以这样一种平静而决然的姿态回到故土和妈妈的怀抱。祖母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小小的方盒子,怎么装得下自己那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呢?

      所幸的是,祖母已经老了,和老屋一起老了。虽然已经没有了新建时的光明亮丽,但再大的风雨也已经奈何不了它。雨水击打过它的瓦片,狂风敲响过它的大门,蜜蜂曾在它的臂弯里酣然入睡,喜鹊也曾在她的怀抱中安家立户……即使再多一次大雨,一场大风,它也不会更加苍老。时间在它身上停住了。

        祖母也应该休息了。

      给我最亲爱的祖母。

    2015.12.20.

    修改于2016.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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