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册

作者: 黄缓 | 来源:发表于2018-10-28 19:42 被阅读19次

    花名册

    不知不觉,我已经喝了两杯高度红酒。

    “雨真大啊。”酒吧门外的风铃被风雨冲的七零八落,像喝醉的乐手在乐队中发出极不和谐的声响。

    “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一个穿白衬衫,红马甲的年轻人走过来,向我附和,“他们应该还在路上。”

    “谁在路上?”我感觉他认错人了。

    年轻人笑了:“这酒劲的确不小,你不是黄铜吗?九六年在镇上的初三(2)班。”

    我打量着年轻人,他是我同学吗?我已经十多年没回镇上了,初中同学很少有联系。

    年轻人坐了下来,递给我一支中华烟:“你不是来参加初中同学二十年聚会的吗?我是孙星。”

    我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是回乡下看看老房子的,村委会的人说要拆迁了。可雨太大了,傍晚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路面,路上三三两两漂浮着塑料瓶、臭袜子,几个孩子在水里去抢一个洋废弃的充气娃娃,两个妇女在旁边讪笑。我想不到镇上还有个酒吧,像美国西部片的那种老式酒吧,放着老歌,七八张桌子,还有两张桌球台。酒吧很冷清,不知道是平时就这样还是下雨的缘故,一个稚嫩的服务生在吧台后低头玩手机,还有个穿夹克,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躺在桌球台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这个叫孙星的,自称我同学的年轻人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令人陶醉。“你对我没印象很正常。”孙星说,“我是插班进来的,本来已经要去学理发了,陆港澳你总听说过吧?”孙星把夹在腋下的大本子摆在我面前,我本来以为那是菜单,以为他是服务生。孙星翻开本子,上面赫然写着老同学的名字,第一个就是“陆港澳”——原来是一本花名册。

    我开始回忆起陆港澳,更是没有印象,我们这些泥巴堆里长大的孩子谁会取这样洋气的名字呢?

    孙星看我一脸认真,像捉弄我得逞一样恣意大笑,烟雾熏得他眼圈红红的。“陆港澳就是陆路生。”孙星说完又笑地拍起桌子,“日他妈的,还陆港澳。”

    陆路生我太熟悉了,他是我同村的,他妈在路上就生下了他,不是马路上,是在去医院的拖拉机上,他的弟弟叫陆井生,他妈在井边打水破了羊水,赶不上去医院,最后是个兽医接生的。那时我们总在背后嬉皮笑脸地议论,他妈为什么要生了不躺在家里歇着,还要往路上,往井边跑,好像是有意为了凑合这两个俗气的名字。陆路生邋遢,整天睫毛上挂着眼眵,用油亮亮的袖子揩鼻涕,他从小就不学好,父母和邻居吵架,他把鸡屎搅进人家的酱缸,还偷人大棚里的草莓,捅学校门口的马蜂窝。上小学的时候隔三差五逃学,去镇上的游戏厅或者溜冰场。有个教语文的老先生上课必点数,他一学期都分不清学生,起初是学生报数,后来不放心自己点,点了半天自言自语说,陆路生点过了吗?好像点过了,他来不来也无所谓。

    孙星不等我问就迫不及待地说起陆港澳来。陆港澳这名字是九九年澳门回归改的,陆路生说大陆、香港、澳门全有了,多霸气啊,本来还想改成陆港澳台,说着太拗口了。陆港澳初中一毕业就去深圳了,事实上他谈不上毕业,他初三下学期就见不到人影了,他的毕业证书还是我替他领的。陆港澳去深圳拉皮条,后来认了一个富婆做干妈,我问她真的是干妈吗?他笑着说干妈干妈干死她妈。没想到富婆动了情,要跟陆港澳结婚,陆港澳颇感自豪地对我说“日久生情”了,陆港澳卷了一大笔钱连夜跑了,去了澳门给人看赌场。前两年再见到他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当年的坏小子如今梳着黑帮大佬一样的大背头,戴着墨镜,脖子上挂着玉佛,手上拨弄一串佛珠,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的跑车,旁边坐着一个同样戴着墨镜的风骚女人。我们围着跑车转悠了好几圈,小心翼翼地摸着车身,说行啊陆路生,成土豪啦。车里的女人好奇地问谁是陆路生,陆港澳谦虚地摆摆手,说做小生意,又捂着嘴巴说别叫陆路生了,我早就叫陆港澳啦。陆港澳的生意小不小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正经生意,他会做什么生意,无非是嫖和赌。

    孙星说完把烟头用力掐灭在烟灰缸中:“你这么样?听说你在南京教书,把我这帮穷同学都忘干净了。”

    我慌忙矢口否认:“哪敢,哪敢,我就一个‘臭老九’,饿不死,也发不了财。”我告诉孙星我每个月的工资只够还贷款,老婆的工资除了家庭支出也所剩无几。因为自尊心的关系,我并没完全说真话,实际上我的工资不够还贷款,我每个月用信用卡不停地“拆东墙补西墙”,老婆不动声色地埋怨我说今后孩子也不用报什么辅导班了,能省就省吧。

    孙星又点了一支烟,左手有节奏地敲打着桌边:“原来省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孙星似乎找回了优越感,自我介绍起来:“我嘛就在小县城混混。”我听到“混混”就明白他“混”的不错。“开了家饭店,去年换了辆宝马X5。”我有点汗颜,我没敢告诉他我那辆十万块钱的捷达快开到报废了。

    “当老师还是挺不错的。”孙星恢复了笑容,“我老婆就是实验小学的老师,她说认识你呢。”孙星从苹果手机上翻出一张标致女人的照片,“杨晓雅,也是县中的,你认识吧?”

    杨晓雅!我惊呆了,她是县中校花级人物,父母都是县中的老师,品学兼优,又亭亭玉立,是我考上县中后唯一的梦中女神。我的酒劲又上来了,记忆中的杨晓雅留着蓬松的短发,白衬衫被胸脯撑得圆鼓鼓的,她不和男生说话,每天早上都看到她在教室里捂着耳朵背书。我一度情绪很低落,甚至想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我走到杨晓雅的面前,她一脸冷艳地看着我,像万吨冰山撞击过来,我裤袋里的握着小纸条的手汗涔涔的。

    被杨晓雅折磨的不止我有一个,我们宿舍六个男生有四个都承认了对她的单相思。睡在我上铺的一个叫陈松的和我一样内向,他不知道在哪弄来一张杨晓雅的照片贴在日记本上,天天像珍宝一样放在床头,有几次半夜里我听到上铺轻轻地晃动,被窝里发出窸窸窣窣地声响。还有一个叫朱建的,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说他是情场老手,初中就把女生肚子搞大了,他说要追求杨晓雅。过了半个月,我竟然看到杨晓雅和他在校园长廊里偷偷地散步,还有说有笑,我失落极了。我不敢追求杨晓雅,但还希望她是大家的梦中女神,留个念想,如果她成了朱建的女朋友,那念想就彻底泡汤了。又过了一个月,朱建跟我们说已经接过吻了,说杨晓雅的嘴巴真软,像一团棉花,吻她的时候她满脸泪花。学期结束前的一天朱建突然说下学期要分班了,准备暑假里把她办了。我嘴里为他鼓劲,内心里恨不得要扒了他的皮,我躲在厕所里啜泣,仿佛朱建已经把杨晓雅的肚子搞大了。

    分班后,朱建去了其它的班,再没看到他和杨晓雅走到一起,杨晓雅还是冷艳如霜,捂着耳朵背书。高考前一个月我忍不住找到朱建,假装不在意地问起他有没有办了杨晓雅,朱建打着响指,说梦中女神也就那么回事,说你去问杨晓雅就知道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还睡在我上铺的陈松,陈松说不相信,朱建就会吹牛,他还说办了美术老师呢,谁信呐。

    孙星又给我倒了杯红酒,神采奕奕地说:“我老婆说你当时想向她表白呢,还说要表白说不定就答应你了。”这当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这个其貌不扬的孙星娶到了杨晓雅,还向我炫耀让我产生了醋意。我冷冷地反击:“你听说朱建吗?”孙星皱着眉头,说没听说过,我便把朱建追求杨晓雅的旧事添油加醋地抖了出来,孙星耐心地听完,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这招果然奏效,浇灭了孙星的气焰,孙星突然一拍我肩膀,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我骗你的,这事杨晓雅早跟我说过啦,他俩什么事都没有,杨晓雅跟我上床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呢。”我的脸唰的红了,心里一声闷雷,我不敢看孙星,感觉到他正在自鸣得意,他又一次打击了我。孙星没完没了,继续说起他老婆,说杨晓雅香喷喷的,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她睡,还说杨晓雅的敏感带在脖子,他一亲她的脖子她就瘫了。

    “够了,孙星!”我实在听不下去,把酒杯砸在桌子上,玻璃渣子和酒浆溅到了孙星的脸上,躺在桌球台上的男人起身看了看,又躺了下去。

    孙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我老婆关你什么事啊?”

    我捏着酒杯的半截底座,愤愤不平地说:“对啊,你老婆关我什么事啊!”

    孙星起身悻悻离开了,窗外的夜幕被一道狭长的闪电割开了,一股气浪压迫得酒吧墙上的抽象画颤动,随后是水中的号角低沉地哀鸣,像受伤的海豚在泅水。上了大学后,我对杨晓雅还是念念不忘,我几次想给她打个电话都没鼓起勇气,我对自己说别傻了,杨晓雅那么优秀,追求她的人多着呢,还轮到我?当我真的打给她时,她告诉我有男朋友了。我和陈松一样,手机里藏着她的照片,后来被我老婆发现了,摔碎了我的手机,又骂素未谋面的杨晓雅骚货。

    不知什么时候,孙星又坐了过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和蔼地指着花名册上的名字:“马春发你还记得吗?”

    “笨头笨脑的那个马春发?”

    “对啊,到初三还认不全26个英文字母呢。”

    “脸上有癣的吗?”

    “腿上,屁股上也有,他外号叫‘花脸’。”

    我想起来了,这个马春发是叫“花脸”,他不聪明,力气又小,别人嘲笑他,他打不过人就告诉老师,期期艾艾半天也讲不出名堂。有一阵子他是我同桌,英语老师说要开展帮扶活动,马春发成了我的帮扶对象,马春发挠着脸上的癣,憨笑着说你有罪受了。

    “‘花脸’现在怎么样?”

    “你看见他可别再叫他‘花脸’。”孙星神秘兮兮,“他现在可是县里的红人呢。”“你肯定想不到,这个笨蛋在县里报社当编辑,去年还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呢。”

    什么?马春发,“花脸”,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笨蛋能当编辑,还出版诗集?

    “‘花脸’的表叔,还是表姑父,还是表姨夫,反正拐弯抹角的亲戚是报社社长。”孙星也挠起了脸:“‘花脸’说自己是考进去的,你信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

    “对了,‘花脸’进报社那年听说你也准备应聘的?”孙星追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孙星真是长目飞耳。想起大学毕业那年,我是准备报考县里报社的,面试时三个人竞争一个岗位,面试官说我普通话不准,前一个出来的说嫌毕业学校差了点,最后一个迟迟没见到。

    “所以说有人好办事。”孙星说,“像你这研究生要是到县里,随便找个人,还不是稳稳的。”

    “研究生也不值钱了。”我感叹道。

    “那倒也是,我们镇上的初中听说都有外地的研究生来应聘呢。”

    “哦。”我的心一凉,自己在孙星面前仅有的学历优势荡然无存。

    酒吧里的音乐停了,吧台后面的服务生和躺在桌球台上的男人都不见了,青砖样式的墙纸泛着幽深的光亮,我和孙星陷入了无话可谈的沉默。

    “他们还在路上吗?”我没话找话。

    “应该是。”孙星懒洋洋地回答道,“这雨是挺烦躁的。”

    “徐凯现在怎么样?”这次轮到我发问了。

    “‘徐总理’吗?”

    “是的,瘦高个,抬头纹很重。”孙星的记性不错,徐凯被称作“徐总理”是因为他天天谈论国家大事,他的政治考试常常是满分,是班上的学霸。

    “你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孙星反问我,“没想到省城的信息比我们还闭塞。”

    我被孙星揶揄得哑口无言,说实话挺佩服孙星的,他对每个同学的信息都了如指掌,我倒和当时的“花脸”马春发一样呆头呆脑,只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孙星说:“徐凯考上了市里的高中,成绩一路高歌猛进,最后进了一所名牌大学,一直读到了博士。”

    “他是我们班学历最高的,你第二。”

    “他从来没谈过恋爱,后来找了个女朋友,你知道是谁?”孙星卖了个关子,我摇摇头。

    “潘娜,竟然是他妈的潘娜!”

    “啊!怎么会是他妈的潘娜!”

    潘娜是班里的一枝花,她不穿校服,学电视上穿超短裙,白丝袜,还描眉画眼,抹口红。男老师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她故意昂首挺胸,左顾右盼,把秋波播撒给学校所有的男性,我们都叫她“潘金莲”。学校为什么允许她穿超短裙,据说她爬上了校长的床。几个男生用小镜子照她的裙底,她丝毫不惧,陆港澳故意撞上去,捏一把她的屁股,引得男生心猿意马。

    “潘娜和班主任有一腿,是真的吗?”我问孙星,班主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外乡小伙子,刚结过婚,住在单身宿舍,晚自习的时候经常有人看到潘娜被喊到班主任的单身宿舍去。

    “拉着窗帘呢,要不然你以为辅导作业?”孙星嘴角挂着一丝涎水,“当时不是传的嘛,班主任带着潘娜去打胎。”

    孙星对班主任的捷足先登显然非常气愤,下流地说:“便宜了老男人了,要像现在,潘娜敢在我面前浪,我让她下不了床。”

    我笑了,隐秘地咽了口唾沫,裤裆里的帐篷支了起来。“‘徐总理’和‘潘金莲’怎么会勾搭上的?”

    “谁他妈知道!潘娜初中毕业后就杳无音讯了。”孙星向我求证自己的措辞,“‘杳无音讯’,是这么说的吧?”我点点头。

    “有一阵子听说和陆港澳搞在了一起,这对奸夫淫妇倒是绝配。”孙星戏谑道,“后来就分了,说去发廊做小姐了,没结婚,好像还有私生子,反正乱七八糟的。”“要说徐凯和潘娜怎么勾搭上的,大概就是有一年同学会上勾搭上的,那次你没去,我也没去。”孙星补充道,“徐凯别看他学习成绩好,感情上一点经验都没有,估计潘娜一个媚眼就把他勾走了。”

    “这不光在班上,在全镇也引起了不小轰动,都说一个博士和一个卖逼的好上了。”孙星给自己也斟满了红酒,一饮而尽,“双方父母都不同意。”

    “潘娜的父母也不同意?”我感到诧异。

    孙星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觉得我和徐凯一样,在生活方面情商很低。“结婚要讲门当户对,他俩太不配了,以后肯定要出问题,潘娜的父母也不想被人看作高攀。”“不过徐凯死命要和潘娜结婚,老处男饥不择食,没见过漂亮女人。”

    孙星又斟了一杯酒,晃动酒杯:“好玩呢,徐凯倒追潘娜,尽说些肉麻的话,像背书,一套一套的,还找到‘花脸’在县报上刊登了自己的情书。”

    “那潘娜肯定是同意了?”

    “是的,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去了,潘娜撅着屁股,像发情的老母鸡,徐凯像个小老头,戴着大眼镜,脑门锃亮,男生们都不怀好意地对徐凯说‘悠着点,别精尽人亡’。”

    我开始想象徐凯和潘娜的婚后生活,徐凯一定像条饥渴的蚂蟥,恨不得把潘娜的骨髓都吮吸的一干二净。

    “潘娜说徐凯就是个变态。”孙星告诉我这是小道消息,“潘娜说徐凯不知道在哪学来的下流东西,在床上就像神经病,变着花样折腾自己。”

    “‘潘金莲’也矜持起来了。”我和孙星碰了杯,调侃道。

    “是啊,还不是小电影上学来的。”孙星笑着说,“没想到徐凯表面一本正经,肚子里花花肠子不少呢。”

    我无法把文质彬彬的徐凯和孟浪联系起来,就像去想象坐怀不乱的唐僧扒了女妖精的衣服。

    “不过结局不太好。”孙星有些愁容,“潘娜走了,徐凯疯了。”

    “潘娜为什么离开徐凯没人清楚,可能是徐凯在床上太变态,也可能是两人没共同话题,或者潘娜又傍上哪个大款了,谁他妈知道,潘娜根本不是过日子的女人。”孙星有点为徐凯打抱不平,“潘娜这婊子有根黄瓜就够了。”

    孙星义愤填膺地说起徐凯:“一个婊子毁了一个博士啊。潘娜走了后徐凯突然就疯了,光天化日在大马路上裸奔,网上到处转载他的视频。”

    一时间,我有了邪恶的想法,好像对徐凯有点幸灾乐祸,徐凯这班上唯一比我学历高的人现在成了疯子。我对孙星的仗义也感到怀疑,孙星说到底还是恨潘娜,恨潘娜做过婊子,恨潘娜跟校长和班主任上过床,恨没占到潘娜的便宜。

    我和孙星相视一笑,再次碰杯。我有些醉意,孙星恨没占到潘娜的便宜,我又何尝不恨没占到杨晓雅的便宜。我忍不住又提起杨晓雅来:“孙星你他妈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县中的校花。”

    孙星知道我醋劲又上来了:“你不是不让我说我老婆的吗?”

    孙星这么一说我更肆无忌惮了:“好白菜被你这头猪给拱了,他妈的还是处女啊。”

    孙星也不生气,咯咯地笑:“你们这些书呆子都是闷骚,看到女人一个屁都不敢放,当然找不到好白菜。我还不是死缠烂打,天天堵在她单位门口。”

    孙星问我每天做什么,我说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周末睡懒觉,打扫卫生。孙星咂起嘴说,你这哪叫生活,太无聊了。我问他每天做什么,他说刚结婚的时候每天和杨晓雅如胶似漆,后来天天在外面玩。我问他玩什么,他说男人能玩什么,吃喝嫖赌呗。

    “杨晓雅这样的老婆在家,你还嫖?”

    “天仙一样的老婆也会厌烦的,你不嫖?”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孙星看着我像审视一个伪君子,放荡地说:“要不是潘娜不做同学生意,我倒挺想嫖她的。”

    我说孙星你比我有钱,娶的老婆又漂亮,生活还有滋有味,我真是太失败了。

    孙星看出我不是恭维,安慰起我来:“人嘛,要懂得享受。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金丝猫。”孙星说得我心痒痒,可是担心价格不菲,孙星察觉到我的窘迫:“我请客,再喊上陆港澳,马春发。”

    “马春发也嫖?”

    孙星盯着我狂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浑浊沙哑,像喉咙里有一口老痰出不来。他一边捶着胸口,一边指着我说我太可爱了。

     “马春发嫖的次数比我还多,有时还玩双飞。”

    我瞠目结舌,说来说去我自己倒是个异类。

    孙星抽了张餐巾纸狠狠擤了鼻涕,情绪平复,把脚跷在桌上,闭上眼按起太阳穴,漫不经心地说:“你还记得前年有个叫李凡的找你办过事?”

    “李凡?”我顿时一阵羞赧,李凡也是初中同学,他在南京打工,想让儿子到我学校寄读,我没有帮到他,还跟李凡扯了一通难处。

    “李凡说你不够哥们,说有次期末考试还帮你背过黑锅。”

    孙星说得我无地自容,那次期末考试意义重大,直接影响能否进初三的强化班,我虚荣心作祟,利用课代表的身份,在老师办公室抽屉里偷出了答案。我把答案泄露给几个要好的同学,李凡是其中一个,后来事情败露了,李凡责无旁贷地揽了罪名。李凡在主席台对着全校师生做检讨,我低着头,浑身火辣辣的。

    李凡的忙本来我能帮上,但我把能动用的关系用在了另一个朋友身上,这朋友是银行的,他承诺可以放低息贷款给我。

    “后来李凡的儿子在南京一所排得上号的学校寄读了。”孙星说,“陆港澳帮的忙。”

    陆港澳真是神通广大,我那点关系算是敝帚自珍了。

    “事情办成后,李凡硬是请我和陆港澳到南京吃饭。陆港澳个土老帽爱讲排场,非说到金陵饭店。我对陆港澳说,你还活在上世纪,南京现在大饭店比比皆是。我得替李凡省钱,虽然结账时往往是陆港澳掏腰包,但那样李凡会自卑。我说又没外人不要搭花架子,到李凡的南京新家看看吧。”

    “李凡买的是市区老学区房,两室一厅,户型紧凑。我问李凡房子多少钱,李凡说了个数字,我说行啊李凡,没想到你是是隐形土豪。李凡搓着手,局促地说你们两位大老板就别嘲笑我了,老家拆迁补贴了一笔钱,加上亲友东拼西凑勉强够首付款,后面的贷款还得我苦掉一层皮。”

    我胃里翻江倒海,窗外黑白分明,暗流涌动,我觉得坐在一条独木舟上,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我的眼睛朦胧起来,依稀看到孙星离开座位疑神疑鬼地接电话。

    我的独木舟翻了,海燕哀鸣,怒涛拍打着我的后背,我挣扎着抬起头一看孙星站在我面前,他换了一件黑马甲。

    “先生,我们要打烊了。”

    孙星在捣什么鬼。“打什么烊?你不是孙星,我的老同学吗?”

    我以为是孙星的年轻人莞尔一笑:“我不认识孙星,也不认识您。”

    “见鬼!九六年你不是在镇上的初三(2)班?”

    “您认错人了,九六年我才五岁。”

    我看到年轻人手里拿着大本子。“那不是花名册吗?”

    年轻人耐心地翻开:“这是菜单。”

    我没来得及诧异,门外猝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隐约听见有人喊着“孙星”、“陆港澳”和其它似曾相识的名字。俄而蝉噪虫鸣,马嘶鹤唳,鼓乐喧天,人声鼎沸。转瞬间一记炸雷,轰灭了黑夜中所有的虚妄,一切悄然。我仿佛开了天眼,隔着墙壁望见风雨中游气渐散,渺远的天际红光闪动,酝酿着伟大的异象。我想起了多年前的荒村之夜,从老师抽屉偷了试卷答案的我彻夜守着火炉对抗窗户上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眼睛——那些眼睛忽而深邃忽而迷离,忽而庄严忽而妖媚,它们盘桓在我的脑海里,像秃鹫窥伺着濒死的羚羊。而今夜,我深知那些眼睛将再次出现,并且无处不在,即使我闭上眼也不过是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那些眼睛只消一眨,就会掏空我的魂魄,让我成为行尸走肉,或者让我——脱胎换骨。

                                                   2017年8月一稿

    2018年7月二稿

    张勉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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