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告白
初三毕后漫长的暑假，去看望因为一些事暂住在岚山的姥姥，遇见了他。
岚山那边算是郊区，附近只有几所学校，一个避暑饭庄，和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里，其中一户就是我姨姥姥家。
去的那天我姥直接带我去了姨姥姥家。他们家在半山腰，大门前有一个绿蔬满地的菜园子，园子边种了一排向日葵，靠近木门的地方还搭了一个葡萄架。
我们进了屋，家里只有两位老人。问完好，我的注意力全被姨姥爷养的两条狗吸引了。蹲下来逗那只长相可爱但很凶的博美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听到声音回头。但由于逆着光，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轮廓。
他跟我姥问完好，看向了我这边。我立马偏过头继续逗狗……
当时我性格正成长到了一个最令人讨厌的阶段，内向又别扭，还自恃清高，对人爱答不理，尤其对异性，对自己喜欢的人，特别喜欢反着来。宁可暗自揣测他的心理，也不主动上前打招呼。总之讨厌得很。
我佯装看不见他后姥姥说了我一句不懂礼貌，不知道跟哥哥打招呼的。然后姨姥姥赶紧抢话，叫了一个名字，说：“我给你点钱，你去带妹妹上街买点好吃的吧。”
他当时回了句不用，我有，然后就问我去不去。我还没说话呢，姥姥就说去吧去吧，跟哥哥玩去吧。然后在两个姥姥的叮嘱声里，我起身跟着他出了堂屋的门，跨出木门，穿过葡萄架时，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我就心想，完了，要有故事发生了。
夏天，山上的小院落，葡萄架，狗狗，少年。
你们知道这些词出现在一个画面里，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意味着什么吗？！！
我那时候深受什么《深情密码》《王子变青蛙》《天国的阶梯》等等浪漫偶像剧的影响，对爱情充满了色彩缤纷的幻想与渴望。老天绝对听到了我的心声，才安排我遇见了他。
他的出现其实挺突然挺意外的。因为之前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只知道表舅家有一个学习超级好的表姐，他们什么时候生了个男孩，还长这么大了？
我很疑惑，而且我还注意到，姨姥姥叫他名字时，喊的姓不是表舅的，而是表婶的。这让我不禁想到了之前听长辈们说起过的一些话，心里正暗自琢磨着，忽然听见他问我：“你想什么呢？”
我脱口而出：“你从哪冒出来的？”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因为看了那一眼后，我就赶紧低头看路了。但语气听起来带点笑，还有点诧异，问我怎么会这么问。
我如实相告：“之前从来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回了句我也不知道你这个人。
听他这么说我毫不犹豫瞪了他一眼。
对，第一次视线相触，就是结结实实瞪的那眼。
当时的我不仅像之前说的那么烦人，还很自大。
我不知道你是正常的，但你怎么能不知道我呢？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我凭什么就得一定知道你啊。”他大概觉得很好笑，两眼笑眯眯弯了起来。看到他笑我就立马低头了。然后在心里一边抱怨老天的不公平，一边回味那微微弯起来的美好弧度。现在想想，他笑起来，尤其是眯眼笑的时候，特别像一只傻憨憨的柴柴那么可爱。
……怎么感觉回忆完这段经历我就要想起他的脸来了……
当时别扭如我，看到那么可爱的笑容没有大方夸赞，反而说：“你睫毛好短哦。”
一紧张就话多，没等他接话呢，我又补了一句：“你眼袋也好重，经常熬夜吗？”
……
怎么那么嘴欠呢！话多还见识短，人家那明明是笑起来就变明显的卧蚕！
相比我的别扭不自在，他可是相当坦然。先是承认了睫毛的确短，然后还夸了我的，又长又密。
看看人家这人做的。当然，现在听来可能就只是客气下，但当时的我明显当真了。
我内心可骄傲，嘚瑟了一句：“那是，我可专门揪下来一根用尺子量过，全班没人比我长。”
他听我这么说又笑了。我就很奇怪，干嘛一直笑。问他他就说想笑。
后来说起来这一天，我们的第一面，我问他当时为什么总笑，他说就单纯觉得我好玩好笑，没见过我这么有意思的人，心里想的啥全写脸上了，嘴里却胡说八道。
我不想承认自己表里不一，也不想被他戳穿那点虚荣心，就赶紧否认我才没有，我啥都没想。他听了也不反驳，就笑。
现在想想可能那时候我体内的逗比之力就已经藏不住了吧。
笑完他问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心里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但最终开口就只剩很帅两个字。他不甘心，追问还有呢，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但不能说的，有些话绝对不能说的。
一方面不想让他知道，初见那天他有多惊艳，我一个小姑娘多不矜持，多没定力，怕他笑话。一方面有一层血缘关系在，能一眼就看到这故事的结局，所以就别说那些深刻又郑重的话了，日后徒留伤感。
现在想想，当时做的挺对的。
那天出门后，他带我从山上绕了一圈，下山后我们来到了那个避暑饭庄门前的红砖路上。砖路两边种满了冠如华盖的参天大树，一旁是一片修葺平整的草地，草地上有几棵矮墩墩的野生樱桃树。樱桃还没熟，我们尝了两颗，去街道里买了一堆零食。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堆零食里有一颗草莓味的阿尔卑斯棒棒糖是专门买给我的。
第一天就这么过了。
后面几天很平静，就凑在一起玩玩，也没发生什么。一般都是他来找我，我有时还不理人家。
……
喜欢一个人就不理他，这做法到底是跟哪部偶像剧学的？
我不理人家我干嘛呢，我拿了我神秘可爱的密码本，坐在小树林里专注于我青春伤痛文学的创作。
……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写得是一个痞子混混和一个体弱多病的清纯学霸之间凄美悲伤的爱情故事。结局我都想好了，学霸为了混混堕胎，混混为了学霸杀人葬送了后半生……
我的妈呀，幸好当时没把中间的狗血情节填上去，实在太羞耻了！！
不过就算认真构思情节，我也想不出来。他来找我玩没时间想，写两个字做作下，感觉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女形象在他心里塑造的差不多了，就立马撂下本子和笔去跟他玩。
他不来找我我更没时间也没心思想。
就算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想他，也还是觉得时间不够。
关键他不来找我，我也不会一个人去找他。只暗戳戳撺掇姥姥去看姨姥姥，我才跟着去见他。
每次去姨姥姥家，她都会说我俩玩得真好，她从来没见过他和谁在一起这么开心过。姥姥跟着点头，说他本来就是个心思重的孩子，之前老皱着眉头，这几天开心多了。
我闻言就去看他的反应，他笑嘻嘻的给我们盛饭，也不说话。
我心想，他心思重能有我重吗？我可是现代林黛玉啊……
十几岁的年纪，刚开始自我认知的时候，特别容易陷入别人贴的标签里。这个别人就是我可爱的小伙伴们。她们总说我不仅长的像林黛玉，而且性格简直复制粘贴了她的矫情和敏感。
长相啥的我倒没什么感受，只知道林黛玉眼睛也不大。但性格这方面我觉得她们说的一点都没错。什么多愁善感，矫情做作，胡思乱想，我占全了。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不是一个能带给别人欢乐的人。于是在心里默默反驳两位姥姥的说法。
在这种长辈只有三位和蔼的老人，环境相对封闭的山区里，换做和任何一个人，一个不丑的异性，长时间待在一个空间里都能处得不错，处得开心吧。这么想着我推出一个结论——对他来说，我绝对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除了这个结论，我还坚定地认为，长成他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也一定谈过很多个对象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根深蒂固到，后来他告诉我那是他初吻时，我死活不信。
你看，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就想了那么多，还全是负面的。
当时身在其中看不清楚，只知道跟着心走，现在回头再看，果然外界因素对一个青春爱情故事的结局是起不了决定性作用的。
是我们亲自走向了那年夏天末尾，走向了那个结局。
感慨多了，说回当年。
那年夏天六月末雨特别多，常常一下就是两三天，把去姨姥姥家的那条土路泡得泥泞不堪。
我当时还没有手机，要和他联系只能用我姥的老人机发短信。雨大的第一天我没好意思跟我姥要，主要也是怕她老人家看出什么来。第二天早上雨小点了，我想见他，就给他发了短信，问他干嘛呢。
他很快回了句等会上来找你。
我当时看到那句话可开心了，恨不得在床上打两个滚。但我没有立马回他，而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嗯。
……………………
真的好做作……………………
点完发送键后，我就盯着手机屏幕开始数数。
数到五百多（也可能是六百，想不起来具体数字了），他出现在了门前。
于是那天我知道了，走完那条小土路，需要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不对，如果他是用跑的呢？
假如他是跑着来见我的……
不，他也不是专门来见我的，他上来是叫我和姥姥下去吃饭的。
想多了……
下去后发现姨姥姥包了芹菜馅饺子，很开心，因为我最爱吃的菜就是芹菜，但由于常年血压比较低，我老妈就不怎么给我做芹菜吃。然后，更开心的事来了，他最爱吃的菜竟然也是芹菜！！！
我当时差点没忍住去院子里跑两圈，对着大山美美的吼几声：“他的最爱也是芹菜！！”
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仿佛芹菜不是他的最爱，我才是他的最爱。
现在回头看，在那个年纪，以及当时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正美好的暧昧期，有一点点巧合被无限放大是常事。也只有在那个年纪，才会产生仿佛我们都爱吃芹菜，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的错觉。
那天吃完饺子雨又大了起来，我和姥姥没法离开，于是便留在他家。
三位老人在堂屋唠家常，我和他在中间的房子里下跳棋。玩了两盘都输了我就耍赖不玩了，他便打开表姐的书柜，找出来一大堆什么读者意林最小说给我看，然后自己转魔方。
这过程中不知道谁先聊起了家里的事，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成长经历很像，都是爸妈关系不和谐，从小被老人带大，心里有事从不给别人说，自己默默消化。
那天他还告诉我，他不是表舅和表婶亲生的，他的生母是表婶的妹妹，但她不要他了，表婶这才领养了他。
虽然之前就有过疑问，但亲耳听到还是很震惊。而且当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看到他那种表情很慌，满脑子怎么办，特别想安慰他，但发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平时话那么多，关键时刻跟哑了一样。嘴里虽然什么都没说，脑子却天人交战，一个声音说这种事怎么安慰都没用，一个声音反驳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难过啊，我正纠结懊恼呢，就听到他让我抬头。
我茫然抬头，就看见他拿手机对着我。
我立马举起书挡住了红透的脸，并厉声拒绝：“不要拍照！”
说完我就意识到语气过于严肃了。
其实当时并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头发没收拾，脸也出油了，表情也没好好管理，一定不能让他把这个样子留下来。
我喊完没听见他说话，心里有点忐忑，等了三五秒，就从书后探出眼睛歪脖看他。
他忽然哇了一声，说：“你这个歪头过分了。”
“啊？”
我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在哇什么，只看到他依旧举着手机，就又想躲回去。然后就听到他说：“你让我拍完这个视频，我就开心了。”
好吧，我拨了拨刘海，豁出去了。
“那你把我拍好看点。”
“行，等会你检查。”
几分钟后他拿着手机让我看视频。
那时候手机的像素还很差，视频的画面又暗又模糊，但看到视频里我从书后面看他的眼神时，我心里咯噔一声。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藏不住啊。
那天下午过后，有什么悄悄变了。
主要是知道没有血缘关系后，我没之前那么悲观了。我也对话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以后的，把握眼前的最重要。虽然这么对话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对一个人产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并不代表他就对我有特殊的心思，但很快，他让我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那天表舅和表婶还有几位我不熟悉的长辈从城里回来看两位老人，晚饭他们特意做了一桌子菜叫了我和姥姥一起吃。
我们围在一个方木桌上，边吃边聊天，他在一旁忙着给长辈们加菜添饭，看上去很开心。事实上大家都很开心，除了我。因为他们时不时说起我爸妈的事，还问一些我压根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的问题。
我缩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着赶紧吃完开溜。就是因为太心急了，伸长胳膊夹了一筷头芹菜，结果一截掉在了凉拌的黄瓜盘里。
我当时尴尬极了，虽然大家的交谈都没有被我打断，但就是觉得他们都停下来看我了。怎么办呢，正纠结时，我就看到一双筷子伸过来夹走了那截芹菜。
我抬头看向他，他正在跟表舅说话，注意力明显不在我这边，但下一秒，他就把那截芹菜喂进了自己嘴里。
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算不上浪漫动人，甚至可能有人听完都会皱起眉头：“这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但就是一记记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我脑子里都还能清晰描摹出，那刻他和表舅说话时浸在夕阳里的侧脸轮廓。
就是这件小事，让我有了也许我不会是他人生中那个特殊的人，但我可以留给他一个特殊夏天的想法。
亲戚们离开后，又剩下了我俩和三位老人，下山买东西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们身上。
赶早市买了两大袋新鲜水果回去的路上，走到一半我双腿发软走不动了，他便带我抄近路。
近路全是羊肠小道，路上不是水洼就是湿滑的泥土，我们一步一趔趄走到能看见姨姥姥家上方的水电站时，遇到一个一人窄的小陡坡。我俩拎着各自的袋子试着往上爬了几次都失败了。
“我先上去，你把袋子一个一个接给我，然后我再拉你上去。”
拉我上去，这……脑海里出现了偶像剧里男女主角牵手的画面，我能感觉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后脸飞快烧了起来。
说完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我脚边，长腿一跨，两手把着陡坡旁边的草根三两下爬了上去，然后转身跟我要袋子。
我脑瓜子里嗡嗡的，听他指挥，踮着脚尖把两个袋子举给他，然后看着他转身把袋子放到地上，在裤边蹭了蹭手，蹲下来伸向了我。
我以为我会故作矜持下的，结果一秒都没犹豫就把手放在了他掌心。
…………
当时真的太紧张了，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感受那一刻。
上去后还没站稳，我就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然后提起自己的那袋水果，脚下飞快倒腾着往前。身后他追了上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能听出来他在轻笑。
我悄悄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暗暗换气，等心跳缓和一点后偷瞄他。视线不敢直接落到他脸上，就迂回地从下往上看。眼角余光正瞄到他把袋子换到另一个手里时，我空出来的那只手，被牵住了。
砰砰砰砰砰砰砰……
耳边只剩陡然加快涨高的心跳声。
太紧张了，紧张到他说你手好小时，想都没想就来了句我脚也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让人家牵你脚吗！！
那时候真的是太傻太纯了，哪像现在，能面不改色ghs，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
手一牵上就分不开了。
都快走到姨姥姥家大门前了，他忽然说：“要不先别回了，去别的地方待会儿。”
于是我俩牵着手从我第一天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上绕了一圈，然后站在了一堵褪了色的红砖墙前的屋檐下。
我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心中一阵懊悔。要是听姥姥的话出门前把那把小红伞拿上，此景此情，不就是日本小清新电影里的经典画面嘛！那该多浪漫啊。唉！
心里虽然吵吵闹闹，但我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我远远望见避暑饭庄前面那个园子里的樱桃好像红了，想去摘几颗尝尝，但一想到摘樱桃就要放开他的手，便作罢了。
那天之后我们几乎天天都待在一起。
有时走很远的路去买个大西瓜一起提回家，有时晚上不吃饭，专门等着老人睡了偷溜出去买关东煮吃。他还带我去打台球，但我太笨了，怎么都学不会。
我们还买了一副拼图。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小天使在花园里玩泡泡。买回去第一天俩人凑在一起拼了好几个小时才拼出花园一角。当时我想，等我们拼完这幅拼图，我也就该离开了。
但没想到拼图拼了还不到一半，我老爸就打来电话，说第二天去市里办事，顺道来接我。
“能不能……迟两天？”我爸话音没落我就问。得到的回答自然是没得商量的不行。
要离开的消息我没告诉他，有想过不告而别，但最终还是觉得说一声吧，在衣服书包都打包好，下定决心离开的时刻，亲口和他说声再见。
原本以为老爸会在第二天下午或是晚上过来，没想到那天早上刚睁眼，就从窗户里看到了我家的车。
“你爸去上面的花圃了，说要给家里买几盆花。”姥姥在给我叠衣服。“等他下来你们吃几个我做的包子再走。回去了查完成绩给我来个电话……”
姥姥还叮嘱了许多，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洗漱完，看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莫名其妙的，心脏涌出一股勇气，决定再争取一次多留几天的机会。
“爸，我还想待两天。”相比之前的胆怯犹豫，我的语气坚定了很多。
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一定要和他说了那句再见。仿佛说了再见，日后就一定能再见。那刻的心思即单纯又复杂。只是说一句再见的事，却透出一种如果这次错过，就会一辈子错过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成绩还有两天才出来。两天后我自己坐车回去都行。”
……
想不起来当时还说了什么，但不重要，重要的是，恳求起了作用，我爸终于松口让我再多留一天。
“一个人坐车回去不安全，我明天办完事再上山接你，就必须走了。”
“好！”我一口答应，陪老爸吃完包子，目送他离开后，转头就往姨姥姥家跑。
风一般到达泥土路尽头，冲下坡，从院子外的两扇红色铁大门中间钻过，穿过葡萄架，跨进木头门，推开他住的那屋的门。
床上被子还没叠，拼图铺满了小小的茶几。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十分惊讶：“你不是走了吗？”
“我……”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明明很开心，我却哭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瞬间，我还是无法理解当时为什么那么难过。那无法言喻的心情这么多年来，再也没遇见过。
他回以同样的力度，甚至更加用力地抱着我时，我却觉得，已经失去他了。
也许连失去都谈不上。
我始终无法拥有他，无法带走这夏天，无法将那件灰色T恤留下。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穿过葡萄架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天我们摘了两捧熟透的樱桃，走了很远的路，去买姨姥姥做饭要用的配料。
下午一起拼图时我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噘着嘴吃完饭，他带我上街吃关东煮。
天公不作美，关东煮没吃到，还差点被路过的阵雨淋成落汤鸡。
雨停后，我们牵着手往回走。
一步一停，一步一停，那条红砖路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
终于踏上土路时，我感叹了句：“明天真的要走了。”
“嗯。”
“嗯？”我回头看他，“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他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大幅度甩动我俩牵在一起的手无声催促，他笑笑，手下用力将我拉到怀里。
“其实今天早上我上去找你了，但看到你爸来了我就没进去。”
我很诧异：“真的？”
“骗你干嘛，我还跟着你爸去花圃了，想着说不定等会儿你也会上去，哪知连某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佯装极其失望的叹了口气，“伤心呐，一点儿默契都没有。”
我心里甜滋滋的，嘴上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
那晚我们还说了一些话，但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不过能肯定绝对不是美好动人的情话，或让我憧憬共同未来的誓言。使人愉悦心动的情话，心生向往的誓言，我经常从时间长河打捞起来反复咂摸，回味。时间一长，它们会像温热的血液流淌进我的身体，成为我的一部分。
但如果是让我难过伤心的话，我会刻意回避不去想。慢慢的，它沉入河底，留给我的只能是一个浅色结痂的伤疤。时间再久一点，伤疤也会被覆盖或替代，再或者，被新生的血肉肢解吞噬，也成为我的一部分。
下到坡底，在红色铁门前，他把我拥进怀里，两条胳膊箍着我，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我们抱了很久，他不愿松手。
我感受到他内心无法表达的不舍和难过，于是踮脚双手绕上他脖子，换了一个带有安慰意味的姿势抱他，贴着他脸颊，轻轻蹭他。
院子里传来了木门打开时的吱呀声。
我抵着他额头：“姨姥爷出来锁大门了，我们得分开了。”
他闭上通红的双眼，蹭了蹭我鼻尖，轻声说：“我想亲你。”
“……”我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这种事一般不都是只做不说吗？
我歪头，双唇碰了碰他脸颊。“可以了吧？”姨姥爷拐杖拄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又用那种温柔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笑。忽然，他拉起我的手，转身就往山上的方向跑。
避暑饭庄后专供游人欣赏的红柳，被园工特意用架子支成了伞状。柔韧细长的枝条像裙撑一样垂下铺开，盛放的粉色花朵一个挤一个，手拉手将树下围成了另一个世界。
他拉着我贸然闯入，惊起一片绿色星光，我却比被入侵领地的萤火虫们还慌。
“等等！”我双手抵在他胸膛喊停了他的靠近。“我我我……我……”
头顶传来轻笑：“你抬头。”
“我不！我——”
吻落在了额头，霎时一片安静。
我闭上眼睛，听见我的小心脏嗷一声，双眼一翻被甜晕了过去。
额上微凉的触感消失，他双手捧起我的脸，我们蹭了蹭鼻尖，他亲了下来。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不知是谁给我的勇气，我睁开眼，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你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闻言便笑，我还想问他是不是冷了，嘴唇怎么有点凉。但还没来及，他就又亲了下来。
好吧，这回轮到我颤抖了。
颤抖之余我还偷偷睁眼看他了。
这辈子也算是见过男人深情的样子了。
良久，我捂着红透的脸贴着他胸口换气。他两臂用力，箍着我的腰把我往上抱了抱，亲我的额头和眼睛。我抬头看他，他再一次吻了下来。
……
正文就写到这里吧。故事本就该停在这里的，回忆也是，如果非要有一个明确的结局，那就是BE。
没有其他任何乱七八糟的事，就像一个人慢慢老去，我们，没有在一起。
后记：
从高一到大三暑假，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回岚山看看。
原本以为那年夏天已足够美，没想到秋叶铺满红砖路，冬雪盖红柳也很动人。
忘了去年还是前年，我妹跟老妈去给姨姥姥拜年，回来时给我说，他床头挂着一幅拼图，他还开玩笑问我妹：“那个吹泡泡的小人像不像你姐？”
我这才想起来，当年挑拼图时随口说过，就算以后我不在他身边，还有那个欢快的小天使陪着他。
看完《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那个下午，痛哭过后我躺在床上的一滩暖阳里，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当年，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天，回到了第一次扑进他怀里的那瞬间。过了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点都没长大，那悲伤矛盾的心情更甚当时。
当我们紧紧抱住彼此，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无法拥有，无法停驻，就连怀念也毫无意义。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当年穿过葡萄架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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