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的传送带绿得心慌发晕,就像缓慢旋转的同心圆。天旋地转,它突兀地停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拉长扯开喉咙的吼声“都把拉上的货捡起来放在盒子里”“记得打指纹卡,等一下是十二点开拉”,喊声被淹没,工人们早已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D双手似八臂那样快速在拉上和盒子间来回,上一道工位的那个技校来的姓魏的湛江人,总是喜欢这个时候快速把剩下的货做完,于是D这个时候总要捡货,花约半分钟到两分钟的时间。事实上D也可以像那个技校生那样快速把货做完丢给下一个工位。
可是他不。
白班 晚班
7:45—12:00 20:45—23:30
14:00—16:00 00:00—7:30
19:00—20:30
D每次无意看到这和红色墨水写的工作表,都赶快转过头去,移开视线。指纹识别的机器发着不怀好意的幽幽的绿色光芒,烧死人的颜色。排队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云南的,河北的,甚至有一个西藏来的。每次看到这个高颧骨、黝黑透着紫红的皮肤的西藏女人,D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走出车间大门,湿漉漉的地面让D一愣,看来是下了一点小雨。就在D对着脚边的一滩黑色的水洼发愣的时候,从后面传来了那个湛江的,姓魏的技校生的刺耳的笑声。D赶紧大踏步的向前走去,慌忙中一脚踏进了一个水洼,也踏碎了一轮橙黄的、像四五十岁的女人的脸一样的圆月。
D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然而一种特殊的事物却缠上了他,从那振荡的水洼,破碎的、像四五十岁的女人的脸那样的月亮中,飘散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气味笼罩了他全部的五官五感,径直钻入到他的脊柱神经中枢,抵达了全身每一个角落的细胞,它们呼唤起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D毫无疑问是似曾相识的,他曾经经历过它,或者就在它的其中,随着时间了无声的行进,他离开了它—或者说它的源头处。
可是这种感觉,偏偏有意飘离在大脑以外的地方。D低头,紧紧皱眉,他使劲想去抓住这种感觉的本质,它的记忆的发生地,事实证明这注定是徒劳。大脑的回忆伸出的手并不能捉住它的本质,每次只能触摸到它的冰凉的边缘,最后又从手指处飘散开去。
水,水,水。D在工厂门口处放慢了脚步,凭着本能判断过往的车辆来过马路,夜晚的马路就像一座空空的鬼城,只有在这个特定的时候才会突然从各个工厂涌出人堆来,就像水库开闸放水泄洪一样。眉间紧皱成三道波纹,他越是伸出回忆的手去抓住这种感觉,就越是无法找到它发生的源头。D梦呓似的喃喃自语,水,水,水。它必定是与“水”有关,在它的其中,水必然是一个重要的组成。
红色的鲤鱼。D盯着花园中央的深绿色的池塘,目光随着那几条红色的鱼在水里游动。起初他总固执觉得那是鲤鱼,可是想想,便自嘲的笑了哪有红色的鲤鱼。每回铃声响起来,D都会在走廊趴着往下看那个小池塘。在冬天,他会想,鱼会感到冷吗?夏天的时候,走廊会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吹走D身上的教室里特有的那种闷热的气味,那时候,D总觉得,教室有空调,就不会有这种头晕的气味。他走到大马路的对面,想到恒温18摄氏度的厂房,D嘴角挂出轻蔑的弧。
是那个鱼塘吗?那个裁有芭蕉树,剑麻与木棉花的花园,是D高中时代的某种程度的路标。它充满了水。D付了帐,拿了三块松糕—一块悄悄带进车间藏在传送带下面,留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吃,他总在那时候特别饿。正想抬步走开,摊主却叫住了他—“还没找钱给你呢帅哥”D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嘴角向下弯成一个弧,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钱。是个女人,约莫24上下。在触碰到她的指尖的时候,D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拉上的那个质检员,丰满,总是穿超短裤来上班的年轻女质检。D感到一种羞耻与内疚。他自慰的时候会对那个年轻的女质检做出种种幻想。
晚班只有30分钟的时间。
老师,老师,我的老师,我…..
D用力来回甩脑袋。那个即将凝聚的穿一袭浅青色连衣裙的形象,终于还是没有浮现起来。
我的老师。你又话你是大学生你知道装电梯最复杂是什么么咯你知道现在装一部电梯至少有几多钱么咯邓你讲咯我D假装认真又不住的向边上这个喋喋不休的技校生点头。现在点大学生还不如我读个技校我考好多证我又同你数数呐初级电工明年考高级电工现在做什么都要考证我用你来教我么四级计算机做冰箱做电梯做空调都要考专门的证我
水,池塘,水,水池塘。
小D你想吃鱼吗今天外公下塘去网鱼回来吃小D你不要放太多水在桶里可是我看到水都没有浸过鱼啊
你说你是大学生你讲讲你做得了什么和我们技校生又不是一样做死工每天十个小时的班下班之后你都有去边玩过没有去过都是直接回宿我又是同你讲我今天一下班就去了凤凰山爬山下午四点回来就只睡了两个钟头现在又是要通宵上班
走到工厂门口,路过一个又一个水洼,那种呼唤起记忆却又抓不住的特殊的气味,愈加浓烈。伸开双臂,它把D紧紧抱住,无处不在,可是又不使人得见其形。它在那里,它在哪里。是,不是。看着水洼中的一轮橙黄的,像四五十岁的女人的脸那样的月亮,D止住了脚步刹那间他之下蹲下来把脸埋入自己的双臂与怀中。这两年七个月又三天来日日夜夜被压抑的情感这两年七个月又三天被故意遗忘的形象这两年七个月又三天过着的在传送带和十人集体宿舍间的单调呕吐的生活他于是明白了那感觉到底是什么又是起于何处那是一双眼眸那双眼睛就像水一样没有什么像水那样的包容与柔和也没有什么像那双眼睛那样包含感情那感情同时是爱也是恨在那里看着你你却问她在哪里在早已被遗忘的年月里被上帝烙印在每个人的生命印记里含着泪他于是不由得小声小声小声小声呼喊出来—
“你蹲这干嘛,哎呀,再不去排队打指纹,等会又不知道排多久--”一张普通的女人的脸孔锁好单车,是他下游一个工位的已婚的的女职工。
“哦哦,没—没什么-没,只是好像肚子有点痛--”D笑嘻嘻的站立,露出轻浮的怪笑,和那张稍微有点发黄的脸孔拉扯着,近乎调情的。
“她孩子还没满一岁,也许我可以……”D有点兴奋的想着,眼珠子偷偷的打量着那个成为妈妈没多久的女人--与他相邻的工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