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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提起“交公粮”,一般指的是夫妻之间那点破事,一般是妻子满脸春风、笑语盈盈地向丈夫说道:“哎!你该交公粮啦。”如果是不解风情的那种,连忙屁颠屁颠地小跑过去乖乖低头双手奉上自己的工资卡,幻想着得到佳人青眼,那就大错特错了,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一段时间的冷战是必须的,睡沙发也是必然的,不跪搓衣板唱《征服》算你走运,不要总是哀叹“为什么受伤的人总是我”,此时一曲《凉凉》送你。兄弟,别自怨自艾了,壁咚、公主抱,随你;霸道总裁,亦随你。
无论是千古第一女词人李清照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还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此时都略显轻飘和稚嫩,无关风月,亦无关痛痒。
我所说的“交公粮”,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交公粮”。
从小到大,每个村里的生产小队都有一个人专门来开拖拉机。地窑社是我治中舅舅,桥子屲社现在是渔夫表叔,贺朝社以前是中科碎爷。
农历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挑一个天气大好的日子,我们早早起来,全家人一齐动手,将要上交的“皇粮”装上大车。一般是几家商量着扎堆凑在一起,既热闹,又有人帮把手,减轻了运输的费用和负担,因此把不大的车厢装了个满满当当。
农民有个奇异的功能,那就是认自己的袋子,有很多装粮食的袋子都是自古传下来的,当然认得。即使新添了袋子,他们也都有法子留心记得清清楚楚,轻易不会认错。
小时候我祖父家有一本书,是作家浩然写的《艳阳天》。书我虽没翻阅,但封面却记得明明白白,刻进了脑海。
那是一张红色的封面图,画着几辆车,全部交由骡马拉着,稻谷将车厢掩盖得严严实实,上有一人坐在粮食的香气与丰收的喜悦里,正甩动着鞭子赶着大车前行。随后不远处两人背着稻草,手提镰刀,看着前面的大好光景,内心憧憬着美好未来,正脚步坚定沉着,内心充实丰盈地走来。
我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根灯草,正仰面望天呢。天好蓝,蓝得像屋檐上的瓦片,纯净肃穆;云好白,白得像吃着草的羊群,悠闲自得;风好轻,轻得像那妈妈的手掌,温柔舒适;光好美,美得像女同学的笑容,迷人醉人。
我该干点什么呢,唱支歌吧。“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不行,太悲情,又不应景;“咱老姓们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大年三十讲究是辞旧迎新,团圆饭七碟八碗围成一火锅,不知道吃啥喝啥大伤脑筋”,不行,太欢喜,又不应时。
于是我决定:今天咱如陈奂生一样,难得进城一趟,不如,不如就做首诗吧,题目就叫《去邵寨街道交公粮》。但微沉吟,思索片刻,诗情犹如《上海滩》里唱的那样“似大江一发不收”:
全家上阵交公粮,阳春三月邵寨行。
树影浓阴不见人,但闻拖拉突突鸣。
我高声吟诵,颇为自得,正待站起来学着《三国演义》中曹孟德横槊赋诗手舞足蹈一番时,耳中传来中科碎爷的叫骂声:“兵娃子,你个碎蛋蛋子,你喊个锤子!能不能坐好了,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立马怂了,“忽然闭口立”,耷拉着脑袋,悻悻然地又抬头望天去了。
中科碎爷说得没错,那时候还是土路,左高右低,坑坑洼洼,夏秋两季雨水又多,经常会出现道路被冲垮、冲毁的现象,因此一路行来甚是摇晃、颠簸。再加上粮食装得贼多,重心上移,极其不稳,容易发生险情。
我重新躺平,双手交叉叠放于脑袋底下,仿佛枕在波澜浪涛之上,仔细端详这摇摇晃晃的人间。鲁迅先生在《故乡》中写道: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如今我躺在谷堆上看到见到闻到嗅到的天空却是移动的、断裂的、清新的、芳香的。
说移动,是因为在走;说断裂,是因为常有浓密的树叶遮挡住我的眼帘;说清新,是因为朱自清说“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说芳香,是因为曹雪芹说“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
邵寨塬上自古就是早晚两顿饭,上午馒头,下午面条。邵寨手工面自成一脉,乃是“一绝”,方圆百里也算鼎鼎有名。
我年幼吃长面的时候听到学到一首儿歌:拖拉机,嘀嘀嘀,不吃长面不耕地。耕了一地大胡基,快把****开回去。其实吧,拖拉机绝对没有这么不堪大用。相反,在农村,它绝对是一件“利器”,即绘本上说的“农民伯伯的好朋友”。
逢年过节或者镇上赶集,一车可以拉十来号人。买油盐酱醋,购锅碗瓢盆,倒煤油点灯,扯布做衣裳,修理䦆头锄头,出售牲畜、家禽、种子、粮食、药材、皮草等山货,相约碰面谈私事,拉纤说媒当红娘,去农业银行或者信用合作社办理存、取、贷款,到政府部门审批宅基地,等等。总之,把所有的事情聚到一起,一次性解决,搭乘拖拉机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到了邵寨粮站,则要进行登记,排队,等待,因为同一天交公粮的人家是很多的,十里八村,有从早上六点鸡叫就起来收拾出发的,手帕包着早就烙好的饼,罐头瓶子装满清水,带着煮熟的鸡蛋。
街道里不乏售卖油糕、油饼、晋糕、麻烫(麻花)、豆腐脑、米线、凉粉、凉皮、饸络面、牛筋面等小吃食的摊位,但一来怕贵,二来“好钢用在刀刃上”,钱就应该花在为孩子买学习用品、庄稼地里使的化肥农药地膜、红白喜事的人情世故等必须而且有用的事情上嘛。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过风车时家里会派一个长相心疼、手脚麻利的女孩子去扫粮食。
由于粮食需要上交国家,因此再三慎重,也由于粮食饱瘪不一,因此需要经“过风车”这一道关卡,将麦衣、灰尘、泥土、细小的石粒以及干瘪的粮食吹走。
农民首爱粮食,自然不忍劳动成果四散在水泥地上,于是就得有一个类似“扫地神僧”的高手不停地收集,装袋。往往“一家检验,八家观看”,于是派出去的还得代表这家人的精神风貌才行,于是娴静端淑、懂事乖巧的小女孩就成为上上之选。
再后来人们的收入提高了,交公粮的实质折变为交钱,既省事,又省时间,更易于被劳动群众接受。
2006年1月1日,国家正式取缔农业税,从此交公粮彻底烟消云散,只保留于大家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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