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宝石绿茶

唐阿虾可真糙啊，我想。

名字糙，长得糙，她来的那天连天气都很糙。

她是在一个暴雨天来店里的，头上还滴着水，一坐下就看着菜单叽叽喳喳的问我酵素是什么，丝绸之路是怎么做的，问到绿宝石绿茶的时候突然噤了声，我想了想自己也没说错什么，就随她去了。

后来，她成了我这里的常客。偶尔也会挽着不同的女孩子来，亲昵又疏离。几个月下来，我和她渐渐熟悉，连她八岁上树掏鸟蛋都知道了。主要是这货实在太吵了，一来就在我旁边叨叨一晚上，想不听都难。

唐阿虾原来闹腾得很，跟着班上那群男孩子啥坏事没干过啊。

后来，到了同班女生开始偷偷看体育委员的时候，她居然跟着那群男生一起喜欢小姑娘了。那阵子，唐阿虾本来就不多的智商就像突然被掏空，每天课本也不带，文具盒也落在家，就等着借同桌的呢。一来二去的，她想自己应该就是弯了吧。

话唠归话唠，这件事她倒一直没敢和家里说，乡下小地方，大家都还是在电视剧和新闻里才听说的同性恋这个词，哪里能接受呢。一直到大学毕业那年，因为工作的事，唐阿虾和家里吵得厉害。她和妈妈像是拼命往对方身上扎刀子一样，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出来了。最后一刀，是阿虾在全家人面前出柜。

这一闹，家里算是彻底翻了天。妈妈嚷嚷着要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在房间，除了饭什么都不给。

唐阿虾那时候狂啊，天下老子最大啊，带了一千块翻了窗就来了上海。这一待就是两年。

我问她一直没回过家吗。

“还真没回过，和爸爸会打打电话聊聊微信，不过和妈妈真的是没联系过，也不敢联系。知道我为什么老爱来你这吗，你这的绿茶，我一喝就知道是我们那的味道。我家也有个茶园，我妈闲在家里就天天去打理那些绿茶，有时候也带我去郊区有名的茶馆喝茶，说带我出去喝点好茶，别天天在家只知道她种的那些糙茶。那天我问你这茶是什么，你说是贵州高原的绿茶，我就懵了，一喝，还真挺像原来去过的茶馆的味道。”

去年中秋，店里照常营业，这种家人团聚的日子，生意反而好些。反正在上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孤独的人。店里都是回不了家的年轻人，大家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也算是有了一点过节的气氛。唐阿虾也来了，依然是很糙又浪的样子啊。

久了我也知道，每次过什么节日她肯定点绿宝石绿茶，我从包里找出一包没开封过的绿茶给她泡了一杯。问她怎么今年也不回家，她笑嘻嘻的说，她爸发朋友圈了，看他们吃饭多开心啊，反正回家也是去吵架，不如不去打扰他们团聚。

说着，唐阿虾突然安静了，就像第一次来店里那样。抬头时，我甚至看到她眼圈比往常红了一点。

“你今天怎么把茶泡的这么难喝啊，”她说。唯独这次，我没想掐死她。

之后，唐阿虾匆匆忙忙的说刚买了回家的机票就走了，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在我耳边叨叨一夜。

几天前，店里来了位阿姨，五六十岁的样子。我很少看到阿姨过来，所以有点吃惊。她也没看菜单，直接问我有没有绿宝石绿茶，我照常给她泡了一杯。喝着茶，她开始说自己的事。

“这味道真像我们家附近茶庄。”

“我女儿应该经常来吧，我看着她朋友圈的定位找过来了。”

“怎么会不想她，但当初吵得那么厉害，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

“我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当妈妈啊。”

走之前，她塞给我一包茶，说是自家种的，算是感谢我能偶尔陪陪她女儿。

我尝了一下，味道真挺糙的，像唐阿虾那么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