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蛇的记忆(散文)
李直
有关蛇的记忆,开头处是母亲讲的的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某个春天,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去田间砸高粱茬,他遇见了一条蛇。这肯定是个十分顽劣的小伙子,他仗着蛮力踩住蛇靠近脑袋的那部分身子,将一棵高粱茬扎在蛇的头顶上。据说,这条蛇当时没立即断气,而是头顶高粱茬忍痛夺路而逃。
几年后,也许就是一年后,小伙子娶亲那天,一条蛇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院门口并理所当然的进了院子。宾客们纷纷躲避,给蛇让开了一条路。蛇昂然直入,并在人群中搜来寻去,新郞方才知道蛇是来找自己的,也明白了是那年春天闯下了大祸。于是,他就在别人的帮助下,倒扣在一口大缸里。蛇寻了好久,最后认定了这口倒扣的大缸。蛇围着缸正绕三圈,又倒绕三圈,而后原路离去。人们发现,蛇的头顶上,倒栽着一棵高粱茬……
当人们确信蛇已走远,便齐心协力搬倒大缸,见新郞已经气绝身亡。此人的身体自腰间断为两截,疑似被一根细绳勒断……
这个虚构的故事给我留下了异常恐怖记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蛇不仅咬人,夺人性命,还会使用法力无边的手段置人死地。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间,大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那时的沙土地上,沙尘暴似家常便饭,大旱隔两三年就光顾一回,西辽河上游西岸,生态已恶劣到了极点。也许蛇在这种环境里无法生存,所以,那段时间里,我没记得见过真正的、活动着的蛇。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去父亲工作的一家养猪场。从家到养猪场,大概有十来里路,路边有三间干打垒的黄土房框子,房子的顶盖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门窗处赫赫然张着大嘴。不知听谁说过,曾在这房框子里见过蛇,而且是条“花带子长虫”。鉴于此,虽数次从此处经过,竟从未敢靠近一步,尽管有时在寒冬腊月里途经这里,也不敢近前。似乎那条“花带子长虫”一直盘踞在里面,这房框子是蛇的私人住宅,只要迈步进去,就会死于非命。
有一次,应该是在夏天,我从此处经过时,竟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我问他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打蛇?他说不是,是进去解手。我又问他见没见到蛇,他说没有。我说“听说花带子长虫就呆在里面,谁进去就咬谁”,那人听了一笑,说“花带子长虫是草蛇,不咬人,即便咬了,也没事,无毒。”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敢走近过一步,房框子里是不是住着一条蛇,住着一条什么模样的蛇,始终没得到验证。
再后来,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叠压在记忆里。这个故事是邻居讲的。“绝对真”,在每次讲述之前,他都会大声说出这么一句垫底。他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山野里挖甘草时遇见了一条蛇,这条蛇趁他埋头整理甘草捆时缠绕在他的铁锹把上,这让他十分不爽 。待蛇从锨杠上松开,他便操起铁锹猛追这条蛇,边追边大喊定要把它砍为两段。哪知那条仓皇逃命的蛇听了这话,竟骤然回头,径直向他扑来,而且凶相毕露,狠毒无比,吓得这人弃了铁锹,拼命逃跑。蛇呢,自然不肯放弃,紧追不舍。据说这是条黑蛇,全身缎子似的闪闪发光,而且首尾一样粗细,沙土地上的人们叫它“驴肘棍长虫”。讲述者讲至此处异常激越,他说这条蛇能平地跃起三四尺高,抽打着地面时,发出噼啪的响声。那逃窜的少年慌不择路,跌下一条深沟,摔断了腿。因为治疗不及时或有误,落下了终身残疾,最后竟没有姑娘肯嫁给他,他就一直单身,光棍了户,晚景凄凉————
此人尚在,此事确凿。若有人流露半点怀疑,我这个邻居就说“他是我表哥的叔伯小舅子,不信,我把他叫来,让他亲口说给你”。听了这种话,人们都相信了,我也相信了。蛇,确实惹不得,更打不得。
见到在田野里乱窜的蛇时,我已成年,正在异乡求学。一个秋天,在一片收割后的田野里,我见了这种如一条绳子似的动物。当时,它由北向南蛇蜒而来,距我仅在咫尺之间,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了它那双凶狠的眼睛,如两束强光,利箭似的直射过来。我追上去,想细瞧一番,看个究竟,哪知它竟然一扭身,钻进洞里不见了。不知钻进的是蛇洞还是鼠洞。
这条骤然闯入我生活的蛇,校正了我对蛇的各种带有幻想和揣测性质的印象,虽然它只出现几十秒就倏然消逝,却真实而明确地彰显了它的真容和身份,以至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蛇是这样的,如一条绳子。一切竟原来如此。
有一年,大概是在一九八六年,我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一个中午,我正在午休,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个男生,他问“老师你要这个吗”,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蛇来,这条蛇是活的,尚在卷曲着,有大拇指粗细。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同时觉得自己是个生物教师,不可以这样大惊小怪,就壮着胆子说“要”。便引着几个学生去了仪器室。将这条蛇活着囚禁着一个玻璃瓶里。
那时我还年轻,正是怀揣梦想的年纪,整天除了上课就是读书、观察、写日记,显得很忙,一转身就把此事扔到脑后了。一个多月后,偶去仪器室,偶然间目光撞上了那个囚蛇的玻璃瓶,便以为蛇早已死亡,便毫不犹豫地拧开了盖子————
不料,此一举,竟如童话《渔夫的故事》里打开的那个盖子一样,只不过童话里的盖子打开后,瓶子里冒出的是烟,化成的是魔鬼。而我手下的这个瓶子却不然,盖子一开,马上就窜出一条活蛇,它如一支迅疾的飞箭,从玻璃瓶里一跃而出,在空中划了个弧,盘曲着落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随即向门口冲去。它绕过数个椅子腿和柜子脚,还有一个合抱粗的铁筒,刹那间,在门口处一闪,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
也许此事发生得过于突然而其过程又过于迅疾,事后,我竟无数次怀疑它的真实性。后来,当我讲到爬行动物一章时,学们生问我为何不解剖那条蛇,我才猛醒过来,那条蛇确实存在过,确实在我眼前消失了。
今年,就在一个多月前,在繁华喧嚣的马路边,我又一次近距离的观看了一条蛇。这是一条暗绿色的小蛇,仅筷子头粗细,长度不详,因为它自己把自己盘曲缠绕在一起,如一段纯棉线扭结的绳子。它静静的伏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对近旁人们的关注无动于衷,甚至用树枝撩拔一下,它也不作反应,纯粹像一段绳子。这是一条像绳子似的蛇,而不是一段像蛇的绳子。
关于蛇的记忆,拉拉杂杂,虚实交织,水乳交融,从头至尾四十多年历数下来,竟如一本有趣的书,想来一种山野间的动物竟给人带来那么多惊惧交叠、悲欢相接的人生体验,让人迷迷惑惑又恍然大悟,不失为一件咄咄怪事。近些日子,外出闲走,尽量向树篱间、石缝处发力,想再和蛇有次邂逅,始终无果。
也许,它们都躲起来了,下次见面,不知它会是何种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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