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座南方城市的小镇里长大。
城郊多雨,清晨尤甚。
常常是五六点的光景,细细密密的雨便从云里铺陈下来。那时楼房不高,我站在阳台上看雨,看灰瓦的屋顶笼着一层水汽,看远方丘陵绵延的模糊轮廓。
这样的天气里,奶奶出门赶集会带着我再带着伞。她常说:“把撑花带起,莫在外面淋了雨。”镇里老一辈的人会将雨伞叫作撑花。
其实这样的雨是不需要打伞的,落在眼里、鼻里、嘴里,甜丝丝,像嘬了一小勺白砂糖。
镇中集市喧闹却不脏乱,极富韵律的叫卖声、买主和小贩的讨价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
常有农妇在湿漉漉的石板地铺上一张透明塑料布,将黄桷兰整整齐齐地摊开,一元一把,要是愿意还价,五元可以换回六把。乳白黄桷兰或含苞或怒放,滴着雨珠的叶片绿得有了金属的质感。奶奶爱花,每次买完菜,总会带一把黄桷兰回家,不插进花瓶中,就摆放在餐桌上,香气浓郁,在房间里可以持续三四天。
沁人花香、辛辣调料、出锅的面点、猩红的肉类、水灵的蔬菜,无数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寻常又让人心安的市井气息。
长大后,我背着沉重的行囊外出求学谋生,离开了长大的小镇,离开了奶奶。每次季节交替,总会接到奶奶打来的电话。她说,生病了要吃药,天冷了要加衣,下雨了要打伞。
撑花这个词却是不常听到了。
后来,一个人在大陆最南方的沿海城市生活。
海边小城,气候炎热终年无冬,天亮得早,黑得晚。寄居的屋子临街,推开窗便是川流不息的街道。常常是尚在梦里,屋外已是人声喧然,多是异乡人,方言繁多口音浓厚。楼下的孩子开始打闹,嬉笑声像春天清脆的鸟鸣,生机勃勃地钻进耳朵。
扰了睡意,我便翻身起床,将玻璃杯满上温水,仰头一股脑喝进肚里,清水流过喉咙发出咕咕的欢快声音。穿上衣服出门买豆浆油条,常碰见邻居的老奶奶带着孙女在小区里遛弯。小孙女扎着一个丸子头,见了我会扬着圆嘟嘟的小脸说:“叔叔早上好。”声音脆生生的。
晚上健身完回家经过海边。天黑下去了,沿着海岸线散步的人仍旧不少。我踩着单车往回赶,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海水打着轻快的节拍涌上沙滩,一下又一下,草丛里的虫鸣声交织得厉害,一只小夜曲正弹奏得如火如荼。
夜风扫过脸颊,拂去一身的燥热与汗液,清凉舒爽。路灯下的小贩已经开始营生。卖鲜榨甘蔗汁的摊位前总是围满了人,摊主阿伯将一节削好皮的甘蔗塞进榨汁机的小孔,黄橙橙的果汁便流了出来。买主喝下一口,会砸吧着嘴露出一脸的满意表情。
不觉喉头一甜。
后来,我去了北方。在一家偏僻旅舍消磨时日。
白日里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离开旅舍。步行一刻到达湖边,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到达一片浅滩便停下。浅滩旁有个小村庄,村民早已离了村子开始劳作。寻一处干燥的地,我躺在柳树的阴影里睡觉。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闭着眼,阳光掠过树梢落在脸上会有暖暖的感觉。
有次睁开眼,看见一只肥硕的橘猫在我身边睡着了。我起身的动静将它惊醒。它也不恼,睁眼仔细打量了我,用舌头舔了舔身上的毛发,用爪子枕着头继续睡过去。我坐起来,看看猫,看看湖,再看看头顶的树叶。
天空湛蓝,时间好慢。
旅社前台的小姑娘说,冬天的时候,湖会结冰,街上的积雪会没过鞋背。我想过这样的场景:在开着暖气的屋子里煮上一杯咖啡。涩涩的味道在小屋里蔓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窗外落着雪。有时抬头看雪,会觉得它下得很慢,感觉像是停在空中。但还是会落下来。
只是最终没有等到这场雪。
后来,去了西藏。
凌晨12点,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几个穿着骑行服的年轻人举着自行车在布宫前欢呼雀跃。
接着去了日喀则,沿着扎什伦布寺前的街头游走,被路旁一家热气腾腾的餐馆吸引。店里全是高鼻阔目的本地人。没有菜单,没有指示,没有接待的店员。将头探进小小的出餐口向忙碌的店家询问价格,却从他们疑惑的眼神中发现他们不懂汉语。一个喇嘛师傅笑着过来帮忙翻译,甜茶四元一瓶,满满的一个小暖水壶。掏出零钱拎走一壶,再自行取来一个瓷碗,坐在角落里。
对面的老阿妈摇着转经筒,脸上布满皱纹,已经辨不清年纪。察觉到我的目光,咧开嘴对着我和蔼地微笑。我也回给她一个微笑。语言不通,微笑是最好的交流。
呷下一口甜茶,带着奶香的甜味伴着高原阳光从嘴里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寸,温暖惬意。
整颗心都懒了下来。
再后来,我又去了许多地方。攒了许多的明信片和车票,说了许多的你好和再见。
在闭塞车厢里呕吐,在散发不明气息的小旅馆入睡,也在途中思念可以思念的一切。那些遥远而脆弱的时光,相逢却离别的过客,走过不再回首的路途,哼唱又遗忘的歌谣,它们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亮,融入血液供我成长,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最后,我又回到了长大的地方。
只是这一去,便是十年。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明媚桀骜的少年郎。
时间是个商人,我拿天真换成熟,用艰难换心坚。每一个交换都公平且不能悔改。
心的承受本不应该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简单,逐渐明确哪些是不需要的,决绝放弃,哪些是需要坚持的,勇敢承受。
人这一生,奢求不少,遗憾太多,但这不全算坏事。吃应季的蔬果,做适宜的事情,爱恰当的人。过得简简单单,活得坦坦荡荡,哭笑不拖拉,爱恨不迟疑。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去认真经历属于这个阶段的过程;不伤害他人,努力取悦自己,自己做出的决定,全力以赴,不管结果好坏,照单全收不可后悔;然后继续启程出发,去完成下一阶段的课题。
过三十年不枉少年狂,过五十年不惧岁月长。
日子就是这么平淡地流淌着,让生活回归她原本的模样,安静而温柔。
然后,在长长的时光里,慢慢地成为一个单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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