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极好,风极大。
阳光下,一切是透亮透亮的。
但是好像有一只手,把那一切都从我脑海抹净抽走。
所有的事物,都被亮堂堂的阳光掩埋,荒芜成一片沙洲。
让我细细回想平日的那一切。
屋前的河流总是无声潜行,河水虽低于门前小路,但它们总归是高于绵软的河床的。可是,它们却像是被盖在河床下面似的,每天闷不做声。
有一只外壳乌泱泱又亮闪闪的甲虫不小心从花生叶子的边缘掉下去,沿着向河水一侧倾斜的菜畦翻了几个懵懵然的跟头。可能这个时候,它才会意识到,菜畦的边缘是万丈深渊,是万劫不复。但那深渊里的河水,还像梦一样,对一只甲虫惊起的一身冷汗毫无觉察。
河流的边上,有一把锄头,一下一下地薅着地里的野草。握着锄头的那双手,牵起过一个女孩摇摇欲坠的童年。还有一只小板凳,板凳上那佝偻的身影,女孩只消得远远一望,快乐的旋律就从心里响起。
常常是周末,我和我的母亲从家里,或是从学校,到这河边的路上来,奔向这两个可爱的老人。有时是自行车,电瓶车或摩托车,有时是下了汽车,踩着路上的石子来。
在某个春天的某一日,那一切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我的视野,只有满天满地的阳光汪洋一般汹涌着,晃着我的眼睛茫茫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脑海空荡荡晕乎乎,我的脚明明结结实实踩在门口的石子路上,却又好像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乎乎软绵绵的河床里。河床里的芦苇它戳着我的脚心,刺穿我的脚趾。芦苇叶不识趣地挠着我的脸,刺着我的眼。那曾经打湿过我的双手双脚,清洗过桑葚、柿子和西瓜的河水,它好像要安慰我一样把我托起,好让我走得更加省力。可是那天的我,却被脚下的石子绊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除了那日的阳光,我什么都记不起。只有来自大地深处的风,它刮得那么猛那么急,那么霸道那么狠厉,让我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它许是从天上呼啸而来,抑或是从地底扶摇直上,它在阳光里嚣张,也在阴影里肆虐,向我宣示着它是天地间最大的王。
那日的大风,把我的头发一根根向身后拽去,把我的眼泪生生逼回我的眼眶,让我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表情。它劈头劈脸痛痛快快地把我浇了个湿透,我没有淋雨,就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凉意。
每个人的骨缝,都是风肆意穿行的隧道,大风呼啸而过,闯进心的深谷。岁月的余音,在山谷激荡回响。这回响,震得我的灵魂发麻,我木然地行走着,但我脆弱的骨骼已然碎裂,摇摆的灵魂已然溃不成军。
在那个春天里,还有另一个我,她倔强的膝盖终于不堪一击,就那样跪在阳光下,跪在大风里。她向阳光下跪,向风下跪,向它们低头,向它们叩首。
透过明亮的阳光,她和我,遥相呼应,一个凄然,一个嘶吼,一个站立,一个叩首,一个在鬼域,一个在坟头。
热闹的唢呐声铺天盖地地响起,乐队师傅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前行,灵巧的手指熟稔地翻飞。这一次送行,不过是又一次仪式的过场,他们早已烂熟于心,好似无波的古井。
这是天底下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离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离别之后,再无相见。
(二)
送行的队伍在缓缓前行着,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向身后望一望,没有人知道问一问我们身后无法送行的房子,它有没有什么想说。
如果它会说话,它会不会说:长秀,她要去哪里?长秀,她还回来吗?我的灶冷了好多天,柴火有些不够,长秀什么时候回来添?桌子很干净,可是桌上该添新的菜了。长秀,你何日归来,板凳还靠在门后,衾枕依旧在床头。
如果那一天的我完完全全地清醒,或者突然地发发神经,我是不是该向那房子里熟悉的一切也告个别?这告别不完全是为我自己,也是为它再也醒转不了的女主人。它的主人就在那个盒子里,即将远行。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
我是不是该回头说一句:再见了,那两口沉重的铁锅,那黑漆漆的灶膛,你们曾温暖了我很多的夜晚;再见了,屋后那一丛藿香,我会想念你们泡开的茶,带着特别的清香;再见了,那一地青苔,尽管下雨天的你们,特别的不可爱,但是你们还要继续生长啊.....
还有那个短发的姑娘,她在这间房子里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自在和安心,她的周末和假日时光,再见了,再见了,再见了!
可是七年了,七年。当那个姑娘再跪在这春天里,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四叩首,这漫长的七年好像瞬间就变成了七天。
七天以前,她曾穿过漫天金色的阳光,送亲远走;七天以后,她的双目再次失明,膝盖再次开始疼痛。
怨这阳光,太过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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