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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不相交的 X 也不平行

十一. 不相交的 X 也不平行

作者: 徐湘楠 | 来源:发表于2023-09-01 23:00 被阅读0次

    办公室门口的那颗光头是教导处主任的,他今年50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总有一天他的秃龄会到达他年龄的一半——如果他活得了那么久的话。虽说世界上的秃头大同小异,但是,教导主任的那一颗还是非常容易辨认的——首先他一根头发都没有,在他察觉到自己可能秃成地中海的那个年纪,他就直接选择了剃光自己整个脑袋。

    若非对那颗秃头青睐有加,他也不会把秃头抚摩得发亮,然后,也是最容易鉴别的一点,就是那颗秃头在进入办公室之前,会先在门口停留半分钟,再在仙气缭绕中进入房间,就像一颗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镇卤蛋。

    那是他习惯性地在门口吸最后半分钟烟,之后踩灭烟蒂,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早已注意到他,不过在他示意安静之前,还没有停止手里工作的必要。教导主任是个因为“一毛不拔”所以相貌凶狠的人,但他同时又用过度的自律高度克制自己,这使他从凶狠中脱胎出平易近人的气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收在坚固的刀鞘里,只看外观无法察觉他的凶险,反倒会诞生亲近感。

    教导主任扫视了一遍办公室,又踮起脚看了看柏溪的方向,当然,柏溪不在办公室,因为他在上课。教导主任求助地看了一眼苏瑾,苏瑾心知其意,摇了摇头,于是教导主任脸色阴沉下来,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

    “苏瑾,出来一下。”

    现在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没猜错的话,与柏溪有关系。

    苏瑾走出办公室,教导主任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柏溪杀了水殛。”

    ……

    在未婚夫求婚一个月后,苏瑾打电话去情感热线,为了伪装自己的身份开了变声器,但是,她把输出性别理解成了输入性别,于是在拨通电话的时候,她这样介绍自己——

    “我爱上了一个女同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和她发生性关系。”

    因为是女声,所以当晚电台的收听率居高不下。

    “你爱上了一个女生?”

    “没错。”

    原本应该伪装成男生,但既然对方把自己理解成了女同性恋,那就干脆顺着这个方向进行下去。

    “我是女生,爱上了另一个女生。”

    电台的主持人不算是个在情场上经验丰富的男人,但是因为长年累月从事情感电台的工作,结果从成百上千的案例中培养出了超越常人的直觉。

    “请问你对自己的认知是……女性?”

    “我觉得我在扮演男性的角色。”

    跳出男女性别的迷障,她的问题仍然是“一个男性为什么不愿意与他的女同事上床”,换句话说,虽然她自称自己是这个男性,但也可能她其实是这个女同事,只是想从男性的视角里得到答案。

    可以试探一下。

    “请问你的工作是?”

    “数学老师。”

    对主持人来讲,他现在要钻过两种可能性重叠的狭缝,他必须当作是女同性恋的问题来回答,满足好奇的听众,但同时又必须从恋爱的角度,回答苏瑾的问题,必须用相同文字的同一个答案,向不同的人递出不同的信息。

    “会不会是兴趣不够?”

    “不会,身体反应很明显。”

    “有明确的反应,又没有行为,”主持人顿了一下:“是不是太克制自己了。”

    “都送上门了还有什么好克制的啊。”

    主持人在第一时间就从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答案,虽然他不喜欢相信直觉,但这个直觉实在是太过明显,以至于他都没办法绕过直觉进行进一步的思考。

    苏瑾说得对,那根本不是克制,克制是产生了强烈的冲动,然后用意志力克服。但柏溪不是,他的反应里没有意志力,他就像是身体和大脑来自两个人,身体感受着欲望,而大脑对身体的反应毫无察觉——既然没有察觉,也不用付出意志力。

    他就只是抽离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起反应,然后没办法腾起任何冲动,也没办法自然地进行下一步,在这一刻,他们是非常手足无措的。

    这就是习得性无助。

    心理学家把狗关在笼子里,在蜂鸣器响起的时候给与狗电击,多次实验后,狗记住了这种无法逃离电击的痛苦。然后心理学家打开了笼子,按响蜂鸣器,打开了笼子,给狗重归自由的诱惑——这和苏瑾让柏溪觉察到诱惑,本质上是一样的。

    “但狗的眼里只有即将到来的电击的痛苦,它们不但没有逃跑,反而是不等电击出现,就已经在笼子里痛苦地呻吟和颤抖,本来可以主动地选择自由,结果却绝望地等待痛苦的来临。”

    苏瑾想到了柏溪上课时的画面,他在讲台上讲着课,学生在下面交头接耳,看起来似乎井水不犯河水,但苏瑾却由衷地很生气,她觉得这帮学生实在是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有一次她实在看不下去,准备去管管,结果柏溪对着窗户外的她摆了摆手。

    很长一段时间里,苏瑾一直不能理解柏溪的这个动作,她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包容,才能容忍学生的这种冒犯行为。然而在接通电台的这几分钟里,她长久以来的不解都茅塞顿开了,那根本不是包容,而是看到被学生冒犯的画面,根本已经无力改变,而当苏瑾想要帮助的时候,柏溪像看到笼门打开的狗一样——他摆摆手,不是在说“没关系”,而是在说“没用的”。

    而这,恐怕就是她和柏溪在旅馆里,那诡异过程的关键所在。

    而在那个他执教的班级里,他唯一在意的学生,恐怕只有水殛吧。

    “无聊。”苏瑾挂断电话。

    ……

    “我问过一些同学对水殛的印象,”教导主任说:“水殛因为成绩好,对柏溪爱答不理,每次考试发卷子的时候,就算水殛考第一,应该第一个拿试卷,他也会因为走神要求最后一个拿,给柏溪造成了不少麻烦。”

    直到自己听到别人的传言时,才知道这种捕风捉影有多么可笑。

    “这都哪来的传言?”苏瑾简直莫名其妙:“水殛是柏溪的得意门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教导主任死死地盯着苏瑾的眼睛,似乎是想要确信苏瑾话的可信度。

    “不管你怎么说,”教导主任松了一口气,“水殛现在不在班上,而柏溪给电视台打了电话,说自己杀了人。”

    “不可能的。”苏瑾确认道。

    “你怎么看柏溪?”

    “不可能杀人。”

    教导主任当然听说过苏瑾和柏溪的流言,但是既不相信也不怀疑是为人的修养,他静静地凝视着苏瑾的眼睛,想从视线里看到狡诈的端倪——但是苏瑾毫不拘谨地与他对视,瞳孔坦荡地反射着他的视线。

    阳光铺满教导主任身后的墙壁,他站在阴影里,瞳孔倒映着模糊不清的人形。

    “有记者会来,”他道:“不要什么都说。”

    “好。”

    教导主任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我一直以为你会和柏溪在一起。”

    “啊?”

    “无论如何,我觉得很可惜。”

    教导主任转身离开。

    ……

    从水殛上车开始,他的电话就几乎没有停过。水殛一一回应,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只是暂时不在学校,至于柏溪,当然没有杀了自己,也没有绑架。

    “我很安全,柏溪可能在播音室。”

    水殛对着电话重复着这些信息,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电话的频率才慢慢降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没有电话打进来。

    “我们就没办法阻止柏溪么?”陈启明问。

    水殛看了一眼涟遗。

    “游戏玩家的杀人方式严格来说有两种,”水殛道:“第一种是常规犯罪,就算我是游戏玩家,被一刀捅中要害,也一定会死,但这种犯罪也意味着要面对法律,一旦执法力量介入,很快就会落入法网。”

    显示器上的波纹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波动。

    “你已经明白了吗?”

    “可能谈不上,但你的说法让我想起了肖小夜的第一本作品,在那本作品里,铃生是被刀捅死的,而且凶手每次杀人,都会在自己的左边乳头切一刀,所以,这个故事给人的感觉就是,凶手每次杀人都带着刀,”陈启明顿了一下:“我刚刚突然意识到,带着刀,不代表就要用刀杀人。”

    “但还有另一种杀人方法,不在法律框架之内。”

    “就像柏溪用广播?”

    “所以没办法定罪,”水殛看了一眼涟遗:“这位也是脑死亡?”

    “是的。”

    “她的能力是什么?”

    “能力?不清楚,只知道她三年前发现了本市的铀矿,开始参与核电站的建设工作,”陈启明突然愣住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她去世之前,说自己不喜欢味道太强的食物,所以一直在大肉饭店吃饭,最终也死在了那里……”

    水殛惊讶的眼神随着陈启明的语调慢慢变得温柔。

    “那她的能力不就是舌头吗?”

    ……

    柏溪开始擦拭播音设备。

    这些设备只有校运动会才会使用,一个学期也就一次,平时就盖在幕布之下,久而久之,除了盖着布的上表面,旋钮的侧面全都落了厚厚一层的灰。柏溪用抹布将那些旋钮一个个擦拭干净,在擦拭一个围棋般凸起的按钮时,柏溪对着按钮哈了口气,于是擦干净后,他看到了,那个按钮中倒映的倦容。

    “我累了。”柏溪说。

    他走到窗口前,看向外面,校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除了接学生放学的家长外,还有一辆新闻采访车,记者正在和门卫交涉。记者是柏溪叫来的,他匿名打电话过去,谎称学校里死了人,至于是不是真的死了人,记者是没有权利调查的,他们只能在那个学校门口,旁敲侧击地得到一些信息,然后,会有学校领导过去,和他们澄清一些事实。

    但这没有关系,柏溪需要的并不是混乱,而是在自己念出第一句台词的时候,有记者在学校门口听到,然后将摄像机和收音设备对准学校,这样,柏溪的声音就可以第一时间通过新闻传播到整个城市。

    现在,按照水殛的说法,如果想要让他们处于被告知信息的状态,还需要两个条件,首先是那个被告知的信息是什么,现在,那个信息已经在我的手上了,第二件事,只是听到也许是不够的,还需要让他们相信我的话,因此,还需要制造一条足以让他们相信的逻辑。

    柏溪掏出笔,在水殛的调查表背面,奋笔疾书。

    ……

    1.柏溪是一个习得性无助的人,所以在宾馆里虽然有感觉,但是却没有办法把这种感觉付诸行为;

    2.柏溪是一个懦弱的人,所以在学生侵犯他教师的尊严的时候,他没有反抗;

    3. 柏溪是一个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人,所以才会想不开;

    4.水殛是柏溪的救命稻草,所以判断水殛的成绩不正当之后,产生了异样的行为。

    在自己没反应过来之前,苏瑾已经在A4纸上写下了上述内容,从她对柏溪的记忆来看,柏溪被动、懦弱、胆怯又心思敏感,实在不算什么正面的记忆。

    苏瑾转过头:“喂,教物理的,你觉得柏溪怎么样。”

    对方一脸“这个不该问你自己吗”的表情,回道:“啊就,挺好的人吧?”

    “好?”

    “恩,就没什么是非,然后也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但你不能说他是个坏人吧?”

    “也对。”

    苏瑾回过身去。

    不对,这种感觉不对。

    在宾馆的撩拨失败了,所以认为柏溪不尊重自己,这种感觉不对。

    这只是我因为失败,强加给对方的认知,我因为挫败感,所以认为他不尊重。

    苏瑾想起了自己怀孕时的画面,其实她根本没有准备好,但丈夫听说她怀孕,所以喜上眉梢,苏瑾在那一刻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就算没准备好,也要生下来。

    当时,眼光锐利的婆婆,就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

    苏瑾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道:“宝宝,我好像知道柏溪在想什么了。”

    这时,窗外响起广播的声音,柏溪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在整个校园。

    ……

    校门口的新闻车旁,工作人员搬下整套的直播设备,对准学校。学生们沸腾着冲进校园,站在操场上,抬头看着广播室。

    柏溪拿起手里的演讲稿,念出了演讲稿上的第一句话。

    “今天要给大家讲的,是一个学生的故事,他叫水殛,他的成绩是,年级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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