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口村,武双印的家不算贫困之家,但从二姑娘武柱兰害上病,武双印的家立时呈现出败象来,家儿口 人的日子硬生生让女儿拖跨了。桂兰十六岁开始害病,先是身上出疮,还没治好,咳嗽、胸痛、盗汗、头晕就接上了。疾病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猛然间全冲武桂兰袭来,姑娘防不胜防,被它打倒在地,想翻身爬起来已是难上加难了。
平陆是个山区县,那里的自然条件虽然恶劣,长出的姑娘却花朵儿似地。人常说,深山出俊鸟,这话没讲错,三乡五里,武桂兰的美貌颇有名气,苗条的身材,水汪的大眼睛,既聪明听话,又勤快老实,很是讨人喜爱。武双印两口子对二姑娘更是怜爱,言里语里从不肯伤着她。那次自留地里锄玉谷,两口子拉起家常,武双印说:
“咱家的孩子,你看谁将来最有出息?”妻子说:
我看桂兰有出息,小小年纪,那脑子多活泛,尽说些大人说不出的话。论做事,也跟别的娃儿不一样。 这丫头起手高,要放在条件好的大城市,还不知道长成啥大人物哩。
武双印点头道:
“对对,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叫我说也是桂兰将来出息大。咱们好好供她念书,飞到山外去, 咱两口子往后老了不愁没个照料的人。”
这话说过没多久,武桂兰就病上了。武双印根本没往心里去,头痛脑热,谁人没有?找个医生看看,吃几片药就过去了。
哪知道桂兰死活闯不过这道坎儿,病情日渐加重,武双印这才着了急,到处奔走,四方求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桂兰妈抱怨道:
“你算把女儿的病耽搁了!”武双印摇头叹气:
“我又不是没病过,病了,不吃药,撑一撑就过去了。哪知道二女子这么娇嫩,她苦命,苦命哇!
武桂兰的病得的怪,无论咋治总不见回头。县医院有位内科大夫,是人所公认的高手,武双印求告再三,把那人请来为女儿治病。桂兰头晕,大夫说是血压高,开了三付药,桂兰只服下一付,头更晕,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转,没敢再服下去。武双印再度把大夫请进山,号了半天脉,换个方子试试,不行,胸闷得要命。武桂兰的病不仅没减轻,反而愈来愈重。大夫拱手道:
“本人才疏学浅, 这么复杂的病没有见过,还是另请高明吧!”
武桂兰卧床三四年,经手的大夫不下二三十个,各种各样的人都遇到过,酸甜苦辣的滋味全尝遍,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医生中有那财头黑的,见武双印为女儿治病心切,狮子大张口胡要钱。武家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光不算,三间房子也变成药渣子倒在街上了。
为桂兰治病,武双印倒不惜花钱多少。如今摆在眼前的局面是,钱花光了,病治不好,反倒落个人财两空。武双印憋屈得失声痛哭:
“老天爷啊,你咋就不睁眼瞧瞧,我武双印生来没做亏心事,不坑人,不害人,到头咋落这么个下场呀!要是没了桂兰,还不如让我死了!”
武双印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不能顶半个钱的事,反倒给家里蒙上一层不祥的阴云。一家之长的精神支柱都倒塌了,其余的人还有什么咒可念呀!武桂兰只要还有一口气,病就得治,钱就得花,武双印让女儿逼得狼狈不堪,面容憔悴,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家中有事心里烦,武双印两口子常因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拌嘴。
又要给桂兰抓药了,武双印摸摸口袋,早就空空如也。“出去借吧!”妻子说。
“到哪里借? 亲戚朋友借遍了,谁家都不开银行。即使借给咱,以后拿啥还人家?”
武双印抱头蹲在地上。
过一半晌,妻子拽过武双印。“桂兰的病,你是不打算治了?”武双印道:
“话咋能这么说,好歹我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嘛!可我干手蘸不住盐,你总不能叫我去偷人抢人吧?”
妻子呶呶嘴:
”把那棵槐树挖了,卖几个钱给桂兰看病。”
院子里长的那棵槐树,武双印并非不想挖。有一次,村里来了个风水先生,到武双印家讨水喝,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伸手道:
“这棵槐树长得很是地方,你们家里人财旺不旺它很关键。”
武双印兴奋地瞪大双眼:“真的?”
风水先生点头说:
“我专门给人办好事,还能骗你。从阴阳学角度来讲,家里栽树大有讲究,书上说的明白:前槐枣后杏榆竹林吉庆,东杏凶西桃淫院忌栽桑。这棵槐树长在你家正南方,南方丙丁火,木生火,你家兴旺发达还在后头。”
武双印听见风水先生讲得蛮有道理,信服得五体投地。桂兰病后,妻子几次提出挖槐树,他都没答应。现在,她出于无奈,旧事重提,武双印仍旧吞吞吐吐:
“风水先生不是说了嘛,那棵树长得对咱家好!”
“狗屁风水先生,神汉神婆你都请了,顶了啥事?院南长了棵槐树,咱桂兰不照样生病?”
武双印急道:
“要不是那棵槐树,桂兰的命说不定早就保不住了。”桂兰娘横下一条心:“树你挖不挖?”男子汉不服输:'不挖!”
“不挖我出门滚沟去死!"“随你便!”
“好哇,你不想让我活了!”
桂兰娘哭着叫着冲沟边跑去。还没跑到沟边,就让门边的女人拽了回来。
父母吵架,武桂兰隔着纸糊的窗子听得一清二楚。体弱多病的姑娘又一次淌出眼泪来:“千不好,万不好,都怪我不好。要是我不生病,父母就不会吵架, 家里的光景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紧张。只要我死去,父母也许会伤心些日子,随后少了我的拖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武桂兰暗暗拿定主意,决定了结自己年轻的生命。
母亲和父亲吵过架后捂住被子睡觉,武桂兰深情地望了母亲一眼,心里说:娘,你对我的抚养之恩,女儿牢记在心,来世变牛做马也要报答。武桂兰翻身爬起,摇摇晃晃摸到院当心水井边。井口黑呼呼的,一股冷气直往上蹿,低头望去,井底的水尚在忽忽悠悠的晃荡,仿佛在阻止她:姑娘,珍重,这里可是个黑暗的世界!
武桂兰正要往下跳,蓦地又顿住了。在这样的逆境中,什么都可以放得下,唯有母亲让她依依难舍。勤劳善良的母亲为女儿操碎了心,一头乌发过早地花白了。现在,她要远离母亲而去,将永远不再回来了。她欠母亲一 笔帐,好大好大一笔帐,无法偿还的一笔帐。她想再吻母亲一下, 轻轻地吻,不要打扰她的梦。两行苦涩的泪水顺着枯瘦的面颊流进武桂兰的嘴里。武桂兰的腿在哆嗦,心在哆嗦,浑身都在哆嗦。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死了好。万一吻醒母亲,她的一切计划就破灭了,父母还得跟着她受煎熬。
武桂兰咬咬牙,闭上眼,正要纵身往井里跳,倏地让人拦腰抱住,使她吃惊非小。 回头一看抱她的人,正是舍不得,离不开的母亲。桂兰一头裁进母来的怀里,哇地哭出了声。母亲更是儿一声、女一声哭得死去活来。
“桂兰,我可怜的女儿呀......"
哭声撕肝裂胆,听到哭声的人以为桂兰咽气了。
武双印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蹿进来,摸不着头脑地问:“好端端的,哭啥呀哭?”
桂兰娘和丈夫拌嘴的余怨未消,此时正好出出这口恶气,劈头盖脸地骂道:
“都是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害得我女儿险些寻了短见。桂兰,要死咱俩一起死,没有你,妈活在这世上有啥味么!”
骂完又哭。
武双印瞧瞧黑洞洞的井口,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抢前一步,紧紧攥住桂兰的手,仿佛怕谁把女儿夺走,两行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
“桂兰,你不能丢下我,都怪爹不好,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的病。”
说话间,邻居们纷纷跑过来探望,看看没有捅下大漏子,这才好说好劝地把武桂兰母女俩送回偏窑。同年等辈里那好管闲事的,故意粗门大嗓训着武双印:
“你这人,脾气可得好好改一改哩,老这么火爆还行?女娃家心眼窄,万有个三长两短,你得后悔一辈子! 快回去给老婆赔个不是,安安然然过日子吧!”
武双印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唉,我命苦,我命苦呀!”
这么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这么个有今日无明日的宝贝女儿,让武双印说啥好呢?!
(杜峻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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