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段时间,当别人问起,“你爸爸长什么样子?”。我总要愣一下,然后机智地回答:“就我这样。”。人家立马明白了。我也暗暗欣喜,要不是我爸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怕是想不请他的面容咯!欣喜之余,飘着淡淡的忧伤。
时光无情,我安然无恙地成长着,渐渐快适应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我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父亲。当初离开他的时候,他正在手忙脚乱地处理犯下的错,爷爷奶奶焦头烂额,好像全世界都在谴责他,打击他。我也没有来得及对他说安慰的话,因为当时的父亲的确让我很失望。他努力保持着微笑,把我交到母亲手里,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电话里是结结巴巴的强调,重复的、老套的叮嘱。
“去妈妈那里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多喝水……多锻炼!……”。
一年,两年……花开花谢,春去冬来。
幸运地是,时光是治愈伤口的良药,时光也能将不堪、痛苦净化,将爱与思念一直深藏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时光给我们重新认识亲人的机会。
(一)
母亲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父亲打来的,他在步行街的“麦当劳”店里等我们。
“妈妈,你看看,我是梳马尾还是半披着好看呐?”。我握着一捆秀发上提下拉,鼓着腮帮子挤出微笑在镜子里思索着造型。
“马尾吧,梳得高高的,精神些!”母亲给我出了注意。
推开沉重的大门,店内一股暖流向我袭来,炸鸡的浓香撩鼻。母亲牵着我汗滴滴的手,她让我仔细看看有没有像父亲的人。我慎重扫视附近的人——有耷拉着口水啃鸡翅的戴着红领巾的孩童,有聊天谈笑的妇女,也有横着身睡大觉的老人。我的心咚咚打着胸腔,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脑子里总幻想着下一秒、下一眼瞄准的,就是那个父亲的形象。
“看仔细点啊!”,母亲提醒我。
“父亲会不会还没到?”。我问道。
“他说的,两点半。我们联系不到他,只有等着。”。
我又一次将身体转了一圈,认真筛查一遍,然后一位小女孩拿着一个冰激凌从我身边溜过。
站了半晌。
“唉!在这……在这里!”。我的头向这声音猛地拽过去,黑色的安全通道口移出一道身影——好生清晰的面颊,特别刺眼!我感觉自己的瞳孔定格住了!头发凌乱,犹如林间一窝鸟巢;脸色净白,任凭胡须爬来爬去。双眼细长,一笑便是弯月挂眉梢。
我怀疑认错了人,但他既然认得出我,那就是“父亲”了,只不过,父亲变了,变得有些滑稽,略显沧桑。
母亲好像显得很从容,客气地回应父亲:“看到你的,看到了!这么大点地方,还怕找不到你么?”。
“来来来,随便找位子坐,坐!”。父亲伸直了纤长的手臂,热情地把我们引到一处空位,又添了一句话:“孩子,坐我旁边吧。”。
我有些腼腆,紧张,仿佛有一块石头堵在了心房的通风口,闷闷的。我挨着父亲坐下去,母亲坐在对面。
(二)
父亲先向对面的母亲开话:“最近还过得好噻?有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感谢你对孩子的照顾。”说到这儿,父亲的大手在我的小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母亲神采奕奕,眼里水汪汪的,说道:“我们过得好。你多考虑自己。孩子很懂事。”。
父亲一时语噎,然后憨笑着,点头言道:“是是是,我也过得多好。你放心。”。父亲说话的时候,很是激动,那裹着毛线的手肘在我的手臂上一蹭一蹭。我显得很安静,趁他俩谈话,悠悠地瞥眼端详身边的父亲——
父亲穿着一件深灰略显老派的针织毛衣,下着一条薄薄的西装长裤,脚上的皮鞋锃亮锃亮。之前父亲是位公务员,我能见着他的时候,他基本上就是这个形象,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无论冬夏,都是那么单薄的服饰。他是个不怕冷的人。
可是,这个时候,我还是担忧起来,轻轻问了父亲一句:“爸爸,这个天风挺大的。冷不冷哟?”。
“嗦!是……有点……有点冷。”父亲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吐出这几个字,原来,一向逞强的父亲,终究还是怕冷的。
父亲忽然精神抖擞,语锋突转,“不过,你放心! 爸爸……身子硬朗!你自己多……多穿点!”。
母亲笑了,附和道:“你听见没,你爸爸都让你穿多点儿,别学他。”。
“嗯,好!”。
我心里暖暖的,脸上烫烫的。
(三)
很奇怪,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拘谨,害羞。而和母亲在一起,便要快活,亲密许多。小时候,父亲忙于应酬,陪伴我的时间太少,我打心眼里感觉,父亲对我的爱是断断续续的,极其微弱的。可爷爷奶奶总是强调说:爸爸这个人呐,太老实,贪玩,不是个称职的爸爸,但我一直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宝贝。
这样说来,我现在努力回忆父亲为我做过的事。父亲早晚为我清洗眼镜,洗好之后在空中抖几下,又望望是否干净;父亲亲自给我吹过头发,他还很讲究地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顺着发丝,嘴里练着口号:“一,二,三,四……”有节奏地捋顺头发;父亲也常常从他单位的食堂打饭菜端上楼给我吃,我常常艳羡父亲那儿的伙食丰盛又美味,比学校的伙食好吃百倍!;我也常常在父亲看电视剧的时候小心翼翼跑到他身边问“数学题”,他会像老师一样耐心给我解题……
这些事挺微不足道的,宛若复古的影片在记忆里回放。
父亲与母亲聊了半晌,沉默了一阵。
忽然,父亲将摊在餐桌上的手抽离,伸进针织毛衣的口袋里捣鼓半天,慢慢地捧着几颗黄色包装的“小玩意儿”,很轻很轻地盖到我手里,开心得像孩子一样。整个面容喜气洋洋,黑框眼镜在脸上一耸一耸,父亲咧开嘴说道:“这是爸爸给你带的“花生酥”,你拿回去和你妈妈一起吃哈!”。
母亲略带嫌弃地向父亲说道:“你这点花生酥,还不如自己留着吃!”又朝向我说:“饿了的话,就吃点吧。”母亲明知道我不爱吃这等零食。
瞧着手里躺着的几枚“可怜”的花生酥,想必是从屋里的果盘里抓来的吧。我哭笑不得。如今的父亲呐,毕竟不能给我端来一盘馋人的饭菜了。
几个小时的光阴在孩童的喧闹中流逝。很多次,我都在问父亲需要点什么,他都是痴笑摇头,反问我,我和母亲需要什么。可终究,现实打压得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有精神不跨,一切都还有希望!”父亲坚定地说道。
我就静静地观望着他,这位傻气的父亲,这位反省中的父亲,这位执着的父亲。他那句话启迪了我,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和勇气。
世人都说,父亲像一座伟岸的青山。
(四)
离别时刻,父亲从位子上站立起身,高大无比。
出了店门口,父亲不忘叮嘱几句:“多喝水、多吃醋消毒杀菌,记得洗眼镜哦,还有……锻炼身体!”。这些措词早在以前便听腻了,父亲还是没有更新颖的唠叨。
我认真地回应父亲,“爸爸,你也注意身体哈。”。
父亲一边向后退几步,一边会心地笑。仔细一瞧,眼里除了笑,亦有泪光浅浅。弯月挂眉梢,波光荡涟漪。
父亲,那深灰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淡去,离得仓皇,离得彻底。
我挽着母亲的手臂,显得有些无力,感觉穿越了一道迷离、幸福的时空梦境,走出来的时候,恍如隔世。向前走了几步,父亲的脸庞频频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紧接着,我的鼻尖酸得胀痛,双脸抖得异常厉害,心绪无法平静。我猛地投进母亲的怀里,放肆大哭起来……
好像是第一次为父亲哭。
步行街人来人往,母亲护住我,轻轻拍着我的炙热的背,安慰我道:
“妈妈知道,你还是想爸爸。”。
泪水粘住我的皮肤,刺痛刺痛的。我继续忍不住抽泣,待平静后说道:
“妈妈,我们……去……去超市给爸爸……买个剃须刀吧!”。
“好。”。
终究,岁月无情也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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