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T
106日 周二
三天以后，陈鲲和小呆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卷头发。跟着卷头发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士和一个机器人。
卷头发说：“我的名字叫鹨。”
“叫我鲲好了。”
邯城里的居民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一半姓陈，如果姓陈，大家介绍时就把姓给省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说来话长。三十年前，人类基因改造刚刚通过，可过了一年，就陆续发现这些被改造过的人很有一部分人的基因有技术缺陷。有一小段时间，前后五年，也就是二十到二十五年前，政府一边修正法律和技术，一面将合格男性的基因都挑出来，让合格的女人们匿名选。结果是有一位陈性者，是个保护鸟类的科学家，他体形瘦高智商更高，关键是这人的基因让他可以百吃不胖，几乎一半女人偷偷选了他。所以，现大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城民，就出现一半姓陈的局面。现在邯城大街上一眼望去，年轻人细脚伶仃瘦得很，名字中又常有一个鸟的名字。这个时代，人们用搜罗出各种古怪的鸟名给孩子取名，以防止它们从此失传，恰好，两人用的都是已灭绝的鸟名。
“鹨是一种古代伟大的鸟，它长颈细足，以最优雅的步态而闻名于鸟类历史，后来，史上曾上一种宫殿步态，称为鹨步，是见皇帝的最高礼仪。”陈鲲说。
“鲲才是最伟大鸟类，它有巨大的羽翼因此拥有史上最长的地理飞行跨度，人称其翼若垂天之云。”
“那是鹏。”两人寒暄吹捧时，小呆来了一句。
哈哈这个时代人们就是这样寒暄的。
陈鲲转向那位女孩。他介绍自己道：“鲲，一个书墓地看守人。”他宁可被人直接瞧不起，再也不想重复上次在光线顶层酒吧的情形。
“哦，那太厉害了。”她轻松一笑，陈鲲注意到她戴着拉着紫丝的美瞳。他欠身握手，并没有笑。这三年，陈鲲觉得自己长期和呆子和书籍打交道，笑容已疏于训练，一旦笑起来，对于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象毫无把握。所以他低低地欠下身，回避与她互动表情。他看到她黑裙下一双缀着波西米亚式彩珠的拖鞋里没有涂颜色的脚趾挤嘟在一起露着。
“高云。”她也欠身道。这个时代的人取名不是用极繁笔画字就是用极简笔划字，她正好两样都占上。陈鲲猜他就是鹨在酒吧里说的跟他不合适的女朋友吧。
卷头发转过身，准备介绍他带来的机器人。它站在高高的前台的后面，只有一小点球型身子侧露在外。卷头发说：“你出来吧。”
这机器人腿脚一迈一迈地慢慢走出来，陈鲲看它慢慢的样子觉得它在害羞。这球型机器人的外壳是种绿皮鸡蛋色，三条腿其中两条迈出来走路，另一条软足做辅助。陈鲲怎么也不觉得好看，不过从小呆的外貌来看，科学院的专属机器人长这个屌样不奇怪。
鹨让它走到窗边自然光线下，对这机器人轻轻说：“把你的外套脱掉吧。”
这小T的鸡蛋壳象锡纸从上向下翻卷下来，腿的外壳也翻卷起来褪去，都隐在某边角处。原来是化过装的，陈鲲想，眼睛扫了这机器人一眼，焦点又回到鹨身上，但余光，已全部被这机器人吸了去。
在陈鲲的余光中，它半透明的球形玻璃外观闪烁着珍珠灰的光泽。陈鲲想它的玻璃外壳中应该嵌入了复眼结构，因为它散发着结构色特有的彩光。他知道它复眼下就该布满象单细胞生物的纤毛那么细的丝状传导线路，这么复杂的网络其组合传感的过程光凭想像已极富魅力。三条不同形状不同粗细的机械腿，腿包裹着白色亚光外壳，但其中的机械组合在关节处暴露在外，迷人的机械美感从那里散发出来。这让旁边只有一个气垫底盘象个垃圾桶的小呆显得丑死了。
戮摆手让它过来，抚触着它的球面。陈鲲注意到他连它名字都不用叫，这让他又更嫌弃了小呆一分。鹨说：“它叫T0459, 我们都叫它小T。它球体直径60.563厘米。玻璃外壳即是皮肤，又是观看外界的复眼，同时也是感受外界的神经系统。除此之外，它也有双眼。”他对小T说，“把你的双眼伸出来。” 小T的顶部打开，两条光亮的光纤伸出来，它们开始同时指向小伙子，然后互相朝向不同的方向伸展。鹨手指向陈鲲，它们就都朝向陈鲲这边。陈鲲身子一冷，觉得它们象触角而不是眼睛，要知道他可是有昆虫恐惧症的。
“实际上，它是一位可悬浮交通机器人，因为它在天空作业的，在不连接网络的情况下，它能保持大约五分钟的悬浮。”他拍拍它说：“飞起来吧。”
小T的慢慢悬浮起来，它的三条腿优雅地蜷进身体，脑袋顶上的触角也是——谢天谢地。它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后起动，升到办公室十多米的高度。
“太高了，你的新朋友怎么能看清你呢？”它于是降下来，以便陈鲲可以平视它——瞧，多帖心的家伙。
待陈鲲凑着看了半天，鹨用手势让它降回地面。
这人机默契程度让陈鲲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妒忌。
“那天你说你有一台强大的机器人，是，比我的小呆是好些。不过，我实在看不出它有多强大。”陈鲲坐回沙发里，“市场上的机器人不强大是因为受了成本限制，造那么复杂没有用，政策也不支持。而科学院没有这个限制，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最强的技术集合在一起。其实也就是烧钱的高新技术集合，没什么新鲜的。”
“你说的对，我向你介绍的确实不算什么，因为你只能看到这些外在的东西。它实际性的强大在于下面三点：一是基于信息进行自我编程，编出来的程序可以根据经验不断自我修正和优化，二是它有可能在密码破解中倒推所有所需计算量；三是全领域天量信息分析功能。象小范围的预测功能，交通优化功能，这都只是小意思，它的天量信息分析不是单一领域的，是全面化的，这使它在不同领域看似完全无关的事物之间，也可以找到联系点，就是说，它具有足够的大局观。”鹨在房间里踱着步，“还有，以你最大的对量的理解力去理解它的储存功能吧，就象棍子上的一个点可以记录整个百科全书，即使是整个宇宙的知识，在它的大脑里，也可以浓缩成一个点。以你对处理速度最大的理解去想像它吧，它可以以兆亿处理速度瞬间解答复杂的数学历史难题。如果给它足够量的信息，它甚至可以计算任何看起来无序的运动。”他停下来，看着陈鲲：“也就是说，它可以计算它自己的行为可以对今后带来的影响，也就是说，它可以计算怎么以最微小的行为以最轻松的方式影响未来的整个走向，它可以以一个小小的行动，去煽起大洋彼岸的风暴，它可以是蝴蝶效应的发动者。所以，理论上，它可以基于信息和行为预测未来，甚至可以用最轻微的力量，在关键点上影响未来。”
“有意思。”陈鲲其实没有完全理解他说的，“那它有什么弱点？”
“嗯……”小伙子想了想，“它理解不了艺术。从没有理论证明过机器人可以全方位地理解艺术，它在这点上也不例外。”
“我听说有件事是人工智能的阿格琉斯之踵——穷尽分析。一次无止境的穷尽分析可以烧毁人工智能的大脑，不过，这也是它们让人类稍有些放心的地方。”
“它不会陷入穷尽分析的误区，那只是初级机器人的问题。”
鹨这么一说，又出了陈鲲的知识圈，于是他转移重点，说道：“初级机器人的问题很多，比如小呆就给了我太多挫折感。所以，我特别关心它灵不灵。”
鹨听了呵呵笑了笑，“灵不灵？怎么说呢。灵指的是默不默契，服务得好不好吧。对于它这样类型的机器人，不是设计成服务功能的。我们并没有特别强化它的默契度，所以，默契不默契，只能看个人的感知了。如果你有机会和它相处几周，你一定会非常惊讶于它懂得你的能力，它懂你的声音、表情、习惯，它会是个非常好的伴。还有，我们没有给它设置发声功能，它都是用文字来交流的，因此，它将是孤独的。请记住，与人的交流并非它的主业，它可不是设计出来给人做伴儿的。它将非常孤独，它有它的使命。”
“我注意到了。”陈鲲边说，脑海出现了一幅图景，摩天大楼如杂草支立，让这座城市有种无人修剪的荒芜感。城市数百米的上空，小T孤独悬浮。
小呆脑袋上顶了三杯茶水进来，一只柔软象纸卷的胳膊伸出来给每一递上一杯茶水。
“我不知道科学院哪个单位可以配这么好的专属机器人来完成什么使命。”陈鲲说。
“它不是我的专属机器人。我是进化局下一个叫游戏的项目组的成员。”
“进化局制造交通机器人？科学院现在老有稀奇古怪的事。”
“您说得对，大部分市政服务机器人一般由公司来承接，但科学院和邯城市政府有一个协定，每年由科学院向政府提供少量最先进的实验型机器人，这些机器人是免费提供的政府的。作为交换，政府提供实验场，也是就是城市本身。”
“这样倒能解释得通，实验机器人，可不是一般的机器人呢。”
“应该说是这样的，它们都是最前沿技术的集合，仅供实验用，在实验结束后经评估，其中的部分廉价些的技术会卖给公司，进入商业渠道。实验机器人一般造价很高，市政府无法大规模购买，所以是很欢迎这样的项目的，一可以节约资金，二可以从技术层面提高市政治理水平。政府的资源就是整个城市，把它作为科学院——这样有权威的部门做实验场，简直就是无本交易。”他看向这机器人，“T0459用到了当前所有的最好的技术，它的造价可比一台小型太空飞行器。”
“即然是实验，就是有风险的，那风险由整个城市来承担吗？”
“哦，你要相信科学院，不会把有风险的项目直接推向城市。科学院本来就是政府部门，市政从来都是信任科学院的，实际上，所有城民都信任科学院，不是吗？”鹨眼中闪烁了一丝得意。
“那么，你的来意是？”
“说来话长。进化局本来是不干机器人项目的，我们局是个小局，挺边缘的，以前我们也就给人工智能局、信息局、生物局打个下手。前年我们来了一个新头儿，他是由重头部门信息局过来的，曾是那里的一把手，听说不太得志。他来了以后，我们都觉得进化局那些事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他是个干大事业的人，资历老，人脉广，很快就揽下了不少重头项目，其中之一是给政府提供机器人。”
鹨凑近了陈鲲，“他成立了一个项目组，研制最先进的的机器人，提供给政府。T0459就是我们的作品。我们项目组人少又年轻，但好在都有一股子热情劲，进展一直很顺利。但我们都认为，相对于它超强的功能，它占有的信息量显然太少了，分析功能是依赖于信息量的，信息是机器人的营养。我们这几个跟着他干的人于是提出把它们接入整个天量信息网。我们也跟政府谈了，说这样可以杜绝一切交通事故，但政府答复现在的邯城一年也难有一次交通事故，交通问题对政府来说从来不形成压力，所以拒绝了我们。
陈鲲说：“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知道，邯城《人工智能法》和《信息法》都严禁任何个体机器人占有天量信息，而任何天量信息处理系统，不允许加载任何行动能力，也不允许拥有指挥其它机器人行动的能力。机器人和天量信息系统是隔离的，机器人分种类只能接入被授权的分类知识接口，即使科学院，即使是秘密项目，也不能打破原则。”
陈鲲在这里提到的是人工智能三原则中的“人工智能和信息库隔离原则”，简而言之，即机器人与海量数据信息库不可直接连接。有机会我会向你详细解释三原则，这里暂不表。
“再聪明的智能，无论是生物的还是电子的，没有大量的信息输入，是没有用的。信息，决定任何类型智能的视野。有一种理论，只有对无限的信息进行计算和分析，才能破除随机变量不确定性的壁垒。T0459的大脑处理速度峰值可达量子极别，能进行快速深度学习，我们尝试让这种智能去探索突破随机变量壁垒。如果只让它天天挂在高空看单调风景，是对它智商的浪费和侮辱。所以我向头儿提议，找个信息量特别大的地方，给它的大脑加些内容。”他边说边有些激动了。
陈鲲停了好一会儿，说：“你是说，你们找我，是为了让我把图书馆的信息输给它？”他说时压着声音，生怕鹨听出自己的惊讶。
“没有哪里比你这里更合适了。我查了一下，我们所知的文明以来所有的知识和信息，都储存在这里。为了保持各城文明独立，并保护其不被互联网攻击，图书馆有自己物理独立的数据库。人工智能法对机器人获得什么知识有严格的规定，每种机器人都只能接入特别的知识接口，但是，该法没有禁止机器人在日常中获得知识。一般认为，日常知识过于松散，形成不了分析基础。而这图书馆，却没有禁止机器人来这里获得日常信息。你这里，是片法外之地。”
天天泡在书堆里的陈鲲觉得自己怎么从没有想到过这点，原来在这位卷头发大鸟的眼中，他是个巨大宝藏的守护人。他一时没有说话，双手叉在一起，拇指象两个双子星一样绕来绕去，良久才问：“加多少？”
“越多越好，量少没有用。最好是......所有。”
“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打擦边球。当然，对于科学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都是科学院的人，做科学，骨子里就需要有渺视一切的精神。”
“这可不是打擦边球，老兄，这明显是……既然你这么想，没问题，我可以让它装几本。”陈鲲目光落在那本桌上的灰皮书上，那是小呆刚找出来的一本书，一本邯城野史，“我可以让它扫描一些书，一些互联网和机器人站点上都没有的。”
“呵呵老弟，装几本书我在家里就可以办到。”鹨拍拍小T，“我们还是找其它的地方去试试吧。”
“如果是输入大量信息，我这么一个小城民，还真是不敢干呢。”陈鲲也没客气。
鹨站起来：“我尽力了，还是没有人有机会见识到你到底有多强。谢了老弟。”他然后转身离开，那一直沉默的女孩跟着走，不忘回头看陈鲲一眼。
陈鲲没有抬头，等他们走了一段，都走到门口了，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么大的事，再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你刚才说给我系统摄像头图做为交换，实在是……，”
鹨停下来转过身，“好吧，我也不知道这点能不能说服你，……数据画像，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据说可以不留痕迹地修改个人数据，让一个人拥有一张完美的数据画像，不知道真的假的。至少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
陈鲲捏了捏下巴，表示他在考虑。
那一直沉默的女孩说：“我们保证可以让你找到可以帮你修改数据画像的人，而且可以做到不被发现。”她显得有些紧张，“我是个数码员，也就是码农，干正常活儿，黑活儿也会些的。我可以在这里和你们一一起，帮帮忙什么的。”
鹨看陈鲲有些动心，说：“说实话，没有人这样实践过，你的行为具有实验性。想想吧，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为机器人输入天量信息的人。”
“我是小人物，你怎么吹捧我也膨胀不起来。你们既然来了，就干吧，先把图给我。”
鹨从随身包中拿出一张大纸铺开，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手指一按边缘，上面生出了城市的立体数码地图，他手指向中心区，找到瀚海大厦，用两只手指将这个区域放大。
“这就是你们图书馆的情况，带红点的是那些接入系统分析的摄像头。这可是我们这些小伙子以研究的名义获得分析数据后，进行反分析计算出来的。”
陈鲲注意到他的办公室没有红点。
鹨又从包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一本关于如何提高数据画像的手写册子。现在这些东西都上不了网，一上网立即被系统发现了，所以，手抄本越来越流行了。”他说，“提醒你一下，在系统面前，你需要有数学头脑和，”他打了个响指，“演技。”
鹨告诉他安排小T一周以后来由高云带来这里。“这张图小意思，就算是定金了，小T如果得到所有的信息，我们再安排修改你的数据画像的事。”鹨走之前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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